我骑着自行车穿过繁华的大街。
整个城市都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喘息着。即使有风从迎面chuī来,也是烫热的。行人有气无力,边走边擦汗。大街上弥漫着一种懒散的气息。人们的jīng力和智慧也好像被太阳的热力蒸发了。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看见薛峰已经站在了那里,自行车撑在旁边,车后座上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huáng书包,里面大概装着汽水、啤酒一类的饮料的点心。每次都是这样,吃喝的东西大部分由他买,但事后我给他钱。他花钱大手大脚,我得常给他支援。他看我来了,也不说话,就跨上他的车子。我们于是并肩骑着车子,到我们亲爱的“老地方”去。
路上,我问他:“有什么紧要事?”
他笑笑,说:“没什么,我想你了……”
我不好意思再看他,说:“才一个月没见面……你们实习完了?”“完了。已经开始进入分配阶段,整天驴踢狗咬的。你们那里怎样?”“情况差不多。反正咱们俩是世外桃源,没有人地来抢咱们的位置。”薛峰没说话,冲我淡淡一笑。
我们很快来到了我们经常光顾的地方。
在水渠边的小白杨丛中,薛峰把汽水、啤酒和一些点心放在随身带来的一块小塑料布上,我们就像过去那样紧挨着坐在一起。树和茂密的芦苇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这里已经远离喧闹的城市,四周围静悄悄的。首先照例是无言的亲热。这一刻几乎世界上的一切都被忘得一gān二净,只有我们温柔的感情在心灵中静静地流淌。我记起了他给我念过的M·杜金的几句诗:一双目光深邃的大眼睛,闪烁得真是意味深长。沉默吧,你现在的沉默,比你吐尽言辞还会令我心明眼亮……过了一会,我问薛峰:“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事?”
他又笑笑,没说话,回过头从身边的huáng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递给我。这是昨天的省报。我很快在副刊上发现了他的名字。这是他和另外一个叫“轻松”的人合写的一首诗。
我这才知道他说的重要事是什么了。
我当然为他高兴。他的任何成绩都能引起我无法言语的骄傲。我不知为什么开始转弯抹角地盘问起他来了。
“这个‘劲松’是哪儿的?”
“我一个班的同学。”他说。
“男的还是女的?”他大笑了,笑得把脸转到了一边。
“笑什么!你回答我!”
“女的。”他仍然在笑。
我不言语了。你们知道我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个笔记本,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我没有接。他一下把照片堵在我眼前,说:“看这个女的漂亮不漂亮?”我看见他和一个男人的合影。我忍不住为自己刚才的醋意而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这就是劲松。”
“是笔名吧?”“是的。”“真俗气!现在还取这么个笔名,一股文革味!”
薛峰把照片收起来,说:“他叫岳志明,父亲是咱们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我说:“这首是他写的还是你写的?我真理解不了,两个人居然能合写诗!”“诗当然是我一个人写的。”
“那为什么署他的名字?”
薛峰沉默了一下,避开我的问话,说:“我最近准备写小说。我觉得诗容量太小了……”
“写好后再把‘劲松’的名字也署上。”我挖苦他说。
他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是准备这样做的。”
我真有点难理解他了。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讨好这个人,是因为他父亲是大官吧?你怎么也变成了这样一个人?他和他的父亲与你有什么关系,何必这样呢!”
薛峰不看我,拿一根树枝低头在地上划着,说:“他父亲没有什么,可他母亲……”
“他母亲怎了?”“他母亲是省教育局分配办公室的主任。”
我一下子瞪住了眼睛,我惊异在看着在地上划道道的我的亲爱的薛峰。我敏感地意识到,是不是有某种变化将会出现在我和他之间?我同时也明白了,他今天的确有某种‘重要的事’要告诉我,但这并不是他所发表的那首诗。
我问:“这又怎样呢?”
他停止了在地上划道道,抬起头,用胳膊搂住我的肩头,说:“小芳,让我直说吧,我们不能再回到我们当初说要去的那个地方!”“为什么!”我急着对他嚷道。
“我们要设法留在这个城市。只有留在这里,我们才能更她地发展自己。”“我们当初说过什么?”
“是说过……”“你以前可从没改变过主意。”
“正因为这样,一旦觉醒了,心里就更着急。”
我怎么也想不到,他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一时无法反应过来,我只是急着问他:“你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现在已经决定了。当然,以前没认真考虑,也没事先做工作,现在就是想些办法。我和岳志明合写东西,就是为这个的。我答应满足他的虚荣心,他答应帮我和你办事。我想到《北方》杂志社去工作,你就留在林业学院……”“不!”泪水不知不觉已经涌满了我的眼睛。“我已经给学校说过,我不留校。现在留校的人已经确定了。”
“这可以改变。”“不!不!不!”我当时只是这么嚷着,心里难受极了。我第一次朦胧地感觉到,尽管薛峰现在仍然用胳膊亲切地搂着我的肩头,但有一种东西已经横在了他和我之间,我感觉到了这个,不知为什么,却更紧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和伤痛漫上了我的心头,就像看见一种可怕的疾病缠在了自己亲人的身上。是的,我不会嫌恶和躲避他,我要想办法让他恢复健康。我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已经慌乱到了这样的程度:我好像觉得他真的是病了,于是忍不住用手在他宽阔的额头上摸了摸。并不发烧,体温是正常的。我在急忙中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说服他,保好央求他说:“我们还是回家乡那里去吧!我求求你,一辈子在城市生活我们习惯不了……”“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已经习惯了。回去反而会不习惯!”他插嘴说。“那就从我们的事业来考虑。我学的是水土保持专业,回到山区和沙漠就能更好地发挥专业知识。你搞文学,也只有在生活中才能写出好作品来……”
“这不是理由。你的专业在大学能培养更多建设四化的人才。我留在文学刊物也就可以使自己的才华不致湮没。从五四以来的许多大作家都是编刊物的。至于生活,只要有活人的地方,就有生活。因此,这不能是我们不留大城市的理由。”他雄辩地说。“是的,这也许不是理由……”他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对他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世俗了?我们所看重的理想,我们所看笪的献身jīng神,我们一直像孩子那样所珍爱的一切,你都一点也不要了?”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我们现在不是孩子了……”他说。
是的,我们不是孩子了。我亲爱的人!我们长大了,但我们却开始吵嘴,开始分裂。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愿我们两个人永远都是孩子啊!
我感到头晕目眩,口gān舌燥。我怎么也想不到在我们之间竟然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我望着他那张漂亮的脸,意忍不住冲口说:“那咱们分手吧,各走各的路!”他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吃惊地望着我。
我也站起来,又忍不住扑在他怀里,伤心地痛哭起来。我多么难受:为他,为我,为我们。
“小芳,回去想想吧,今天我们再不说这事了。我相信你会同意我的决定的。”他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发,轻轻地说。
我没有再说话。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顺从了他。
真热。我知道不仅天气热,我的心也在发烧。
一切都权衡过了,结论已经相当明确。剩下的只是用行动来使目标成为现实。过去那些想法——具体地说,就是到一个艰苦的地方去创造不平凡的业绩——不管那是崇高的还是狂热的,反正一切都已经退远了。从内心深处来说,这的确叫人有些伤感。向过去这样一些视为神圣的东西告别,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这也如同我们希望成为大人,但却又眷恋着自己的童年。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不管怎样说,我和亲爱的小芳曾经共同制作了一叶理想的风帆。是的,风帆。这风帆一直行驶在我们心灵蔚蓝色的海洋里……但这叶风帆现在应该转向。是的,转向。转到现实生活逻辑所铺成的航道上来,而不应该再在理想的王国里任意飘游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故乡的山水和那里的乡亲永远抱有深情。我一直无法割断我和这一切的感情联系,总想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回到他们中国去。
但后来心情慢慢矛盾起来了。
说心里话,我虽然上的师范大学,按理就应该去做一名教师,但我当然更愿成为一个诗人。如果我像原来想的那样去山区,就只能到一个中学去任教。教师,那意味着无穷无尽地讲课,改作业,开会。如果再代个班主任,那就是成天跟在几十名二混小子的后头瞎折腾。这能写诗吗?诗人应该听jiāo响乐,看芭蕾舞,进行广泛的jiāo游,才能获得灵感。可是,沙漠里只能听蒙古风粗野的吼叫,看一望无际、没有任何生命的huáng沙丘。几十里路上甚至连人影都找不见,写什么呢?也许只能去反复赞颂那些可怜的沙柳了……
我也许说得太过分了。是的,那里毕竟有雄伟古长城的遗迹横卧在荒漠之中;驼铃,海子,烽火台,以及壮丽的落日和直升的炊烟,也都是诗。我想我就是留在大城市,今后一定也要去那里的。但这应该是一个诗人去漫游,而不是去充当那里的一个永久的居民。这正是我现在和过去想法和不同所在。当然,这一切变化是慢慢发展的。
我进大学后,渐渐发现,像我和小芳抱有的那种làng漫生活观点的人,几乎很难找到。所有的人都是实际的。他们一边拼命学习知识,一边拼命追逐据说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说实话,我一开始瞧不起这些人,自视自己的境界要比他们高。我曾经直率地对同学们说出我毕业后的打算,结是招致了一部分人的无情嘲笑。他们说我还停留在“四人帮”的时候,坚持要“上山下乡”呀,以后大家甚至渐渐不理我了,似乎我是一个怪物似的。我经历了痛苦的孤独。
当时,我反复从内心审视了自己灵魂的殿堂,再一次看到那里所供奉的东西仍然是崇高的。
同时,我也开始不抱偏见地观察和琢磨嘲笑我的那些人的生活观点。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既然这么多人所信仰的东西,我有没有权利轻易地去否定它?
一开始,我发现这些东西和我心灵中的东西还是对立的。我无法效法。尽管我在我的环境中孤独,但我有我的小芳。我只要和她在一起,jīng神便感到无比郐畅和激昂。这不仅仅是我深切地爱她,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相通的心灵。她的美丽、善良和正直,她的火一样的热情永远使我迷恋和陶醉。我们经常在一块谈沙漠,谈诗,谈树,谈未来我们所要进行的工作……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有勇气在我的环境里坚持自己的观点。我想只要我和小芳在一起,别说是去毛乌素沙漠,就是到冰天雪地的北极去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