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但我想跟他去当养蜂人。"
"你真làng漫。""又白跑了一趟。我大概永远找不到他了。""你找到了我。"她突然握紧了我的手,她的眼睛凝视我柔情似海,"我就喜欢làng漫的男孩我讨厌市侩商人世俗金钱。"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结果。我从前一直渴望纯洁甜蜜的爱情但我不习惯这个城墙上的横空出世的爱情。纯洁甜蜜的爱情不会这样突如其来地降临。所以我不由自主地挣脱了女孩的手,朝一边挪动。我像研究一株稀世奇草一样好奇地打量着女孩。女孩幽怨地摘下头上的鸭舌帽,又狠狠地摔在地上。"你是同性恋者?""同性恋者是什么意思?"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我非要去找他?""我没心思。"我负疚地说,我想我不能欺骗她,"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我只想跟着养蜂人去养蜂。"
"你一定很痛苦,只有痛苦的人才会去养蜂。""不。我从来没什么痛苦,我就是不想回家。""你真làng漫,"她又说。突然她抬起腿猛踹我一脚,"快滚吧,找你的养蜂人去,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幸好踢得不重。膝盖震了一下。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踹我一脚这真是有理讲不清。你总不能跟一个女孩打起架来。对女孩你总得让着点。我走下古城墙时心情很复杂,我不明白làng漫跟我找养蜂人有什么关系。抬头看看城墙上,那个女孩正在孤独地漫步。她不至于想不开跳下城墙吧?她怎么会爱上我的呢?说实在的我有点若有所失。我毕竟还没有经历过多少爱情我当然若有所失了。
我梦见养蜂人在前面走,我跟在他身后。我们正穿越一片chūn天的紫云英花地,有一辆牛车驮满了蜂箱吱扭扭地在土路上驶过。我听见一只钟在薄雾蒙蒙的远方敲响,蜂箱自动打开,所有的蜜蜂都迎着rǔhuáng色太阳飞过去,飞成各种神奇的队列,而紫云英花朵馥郁清新,每一朵都像一只琴键被风的手指弹奏。当蜜蜂飞上去田野里的声音有如一场细雨你觉得你走在一场芬芳充满音乐的细雨中,我梦见养蜂人微笑着对我说,"这多好,你身上背了一只大蜂箱。"我真的梦见我光着脊背背了一只巨大的蜂箱在紫云英地里走。我总听见蜜蜂在我耳边嗡嗡地鸣叫,看见蜂翅在四面八方闪烁银色的光芒。我觉得养蜂人领我经过的地方非常熟悉,但我怎么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地方,好像是泥江城外,好像是我的家乡小镇,又好像哪里也不是而是一个遥远神秘的新世界。我是在清泉浴室里做这个梦的。你知道梦里的蜂鸣实际上是淋浴龙头的溅水声。这未免让人沮丧。赤luǒ的城市人趿着木屐在浴室里行色匆匆,而我却熟睡着做这个荒唐无聊的梦。我不知道怎么会喜欢上了浴室这个鬼地方。我老觉得头发上脚上身上有汽油味烂瓜果味有灰尘还有珍珠霜法国香水的怪味,怎么洗也洗不gān净。我甚至还喜欢上了修脚老头的全活,他一走过来我就主动地把脚架到他的膝盖上,说:"全活。""怎么样,上瘾了吧?"修脚老头狡黠地对我说。"不知道。"我说,"我反正没事gān。"
"凡事就怕你沾,你一沾就上瘾了。上了瘾就收不住了。"噗嘟。噗嘟。我听着这声音就觉得梦里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修脚老头的手是不是有魔力?在城市里呆长了你就会有一手魔力,你就要靠这一手魔力吃饭。
老头说:"人活着也就是上澡堂泡泡快活了。还有什么?从前有鸦片白面。那玩意也就是怕上瘾,瘾一来家破人亡不说死了还欠一屁股债。没意思啊。"
老头说:"还是泡澡堂好啊花不了几个钱图个全身轻快,我在澡堂修了几十万臭脚了,我想泡一泡就是没工夫。没什么意思啊。"老头又说:"我还是上班快活些下班回家还是受气,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结婚花5000元钱我哪里还有存款呢?儿子媳妇今天等我开家庭会议,他们要把金锁卖了买彩电,金锁是祖上传下来的,我就是把金锁吞进肚子里也不能给他们狗杂种,他们要就来开我的膛挖开我的胃吧。"我迷迷糊糊听着修脚老头的唠叨。我从衣服口袋里找钱给他时,猛然发现老头流了眼泪。他呆滞地看着我的脚,伸手摸了摸又推开了,然后他说了声"没意思"就走开了。我从来没见过老头哭,老头一流眼泪你真不知如何是好。我记得是元旦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了清泉浴室。我走出池子时看见浴室里一片骚乱。有人喊着"锅炉房锅炉房"有人手忙脚乱地围着浴巾朝锅炉房跑,我拉住一个人问:"怎么啦?"那人一边跑一边说:"吞金啦。"我说:"是谁吞金啦?"另一边有人回答:"老田,修脚的老田吞金啦。"我跟着他们往锅炉房跑,跑到锅炉房时我发现朝向大街的门打开了,街上也围了好多人看着四个白大褂把老田往救护车上抬。我不能再往前跑。救护车很快地呼啸而去。我想起老田给我做全活的情景,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那个老田怎么开玩笑似地说吞金就真的吞金了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三个儿子媳妇生这么大的气。
就是元旦的前一天我从清泉浴池回旅馆时看到门缝里塞了一封信。我一看信封上那蝌蚪般的字迹就大声叫了起来,"养蜂人。"信封里是一角《南津晚报》,我看见报纸的一角画了一张图,图下写着几句流草难辨的诗句:
四面是城市中心是你家养蜂人在天上
你来找我吗?
我从来没读过这样混帐透顶的信。但我不相信养蜂人的出现就是为了作弄我。我拿着那一角《南津晚报》去找服务员,我说:"这封信是你塞进门缝的吗?"她说:"没有。"我又问,"那你看见有一个养蜂人来过吗?"她厌烦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看见什么养蜂人。"她拧过脸去又低低地骂,"神经病。"我跑到百子街上逡巡街上的人流。街上拥挤着五颜六色的人群五颜六色的汽车摩托车售货车。没有高个子细长眼睛络腮胡子黑皮夹克那个养蜂人。风从街口chuī来,卷起地上的最后几片梧桐落叶,有一个中学生把微型半导体收音机装在衣袖里回家,我听见女播音员在播送天气预报:"明天yīn有小雪西北风五到六级。"这是1986年最后一个冬天日子,在一座城市的一条街道上。又是一个微雪的傍晚,我由西向东从百子街的和平旅社走到火车站。我挤在等待检票的队伍中心里寂静空旷,我跟着杂乱喧闹的队伍往检票口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后是我的第九座都市。事情就是这样,你总是离开一个地方再去另外一个地方。你想不出其它生活的方法。
我得坐在火车上决定目的地。
我永远不回家,因为我发过誓。
我想在哪儿下车就在哪儿下车,问题是我不知道养蜂人躲到哪里去了。中国这么大,你要找一个养蜂人多不容易。谁来告诉我养蜂人躲到哪里去了?人人都在忙碌,谁有功夫来告诉我养蜂人躲到哪里去了?
女孩为什么哭泣
那天夜里汝平本来想去什么地方,正要出门的时候,名叫史菲的女孩已经站在黑暗的门dòng里了。
他穿上风衣后打开门,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迎面站着,她提着一把伞,伞柄上坠着一个发亮的小金箔片。“嗨。”她说。“你是谁?”汝平打开门dòng里的灯,他不认识面前的女孩。“我是史菲。”她把伞前后甩着,许多水珠掉下来。那天夜里下雨,汝平一直没有听见外面的雨声。后来他回忆史菲时总看见一种虚拟的雨景闪闪烁烁。“你找我?”“不一定。外面下雨了。”
“你认识我吗?”“你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非要认识你?”她回头看看雨中的街道,说,“雨下大了,我的呢裙子要淋湿了。”“我明白了。你想躲雨为什么不直说?”汝平把史菲让进屋里,他打量着女孩,“你真的从来不认识我?”“不,有一次我从这儿走过,听见有人弹吉他唱歌,我伏在窗户上看了会儿,你弹吉他的样子很潇洒。我还看见一个梳长发的女孩。她也跟着你唱,但她的嗓子很难听,像一只鸭子叫。”“她是我的女朋友。她确实像一只鸭子。而你像一只落水的小jī,你们都很可怜。”
“我的样子很láng狈吗?”史菲摸摸被淋湿的头发,她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照着,她说,“我可不是来做你女朋友的。”“这无所谓。”汝平注意到史菲是个漂亮而充满青chūn气息的女孩,属于他最喜欢的类型。他打一记响指,使自己充分镇定下来。这时候他听见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墙上的铁皮管发出一种空dòng的流水声。汝平说:“我喜欢这样的雨夜,你呢?”史菲在一个雨夜闯入我在枫林路借居的房子。枫林路的两侧栽有很少的几株枫树,更多的是法国梧桐。那是五年前一个秋雨之夜,雨拍打着杏huáng色的枫叶和梧桐叶,路上的水洼微微发蓝,倒映着天空和树枝的形状。雨雾均匀地弥漫着,有一些行人穿着雨衣带着雨伞步行或骑车经过枫林路,也经过我的窗口。被米色树脂灯罩过滤的灯光很淡,汝平的简单的家具包括玻璃瓶中的一束石竹在灯晕下显示出恬静优雅的色泽。在淅沥的雨声中,他与陌生女孩史菲促膝长谈。他难忘那种水一样湿润温柔的气氛。记得史菲的那条黑红格子的呢裙。她坐在椅子上,不时地把裙子往下压,往两边抻。有时候她竖起一根手指放到眼前看。他发现她的手指上用圆珠笔画了许多张人脸,许多眼睛、鼻子、嘴和耳朵。
“你手指上画的是谁?”
“我父母,我哥哥,还有我的朋友,谁爱我我就把他画在手指上。”“如果爱你的人太多,手指不够用呢?”
“那就画在脚趾上。”她咯咯笑起来,突然摆手说,“不行,脚趾上不能画,谁也看不见。”
“你看上去很幸福,你是祖国的花朵。”
“是吗?”她耸了耸肩。汝平觉得这种动作是从美国电影中摹仿来的,但史菲的摹仿没有让他讨厌。史菲说:“我最喜欢下雨了,风雨之夜特别làng漫,让人很悲痛。”“你用词不当,应该说风雨之夜让人很惆怅。”“别挑刺,我就是说的惆怅,你自己听错了。你有中耳炎吗?”“好吧,是我听错了。我有中耳炎。”汝平说,“喂,你有多大了?”“你有多大了?”史菲重复着,轻蔑地哼了一声,“这是一个最庸俗的问题。我有多大碍你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