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从头开始一直移到他的脚。我同时看到,他那只提着摇篮带子的手来回摆动得越来越慢。最后,手指头伸开了,平摊在chuáng单上,不再动了。摇篮也不再动了。房间的四堵墙静静站着,看着我。它们的脸都是黑的,只有月亮照着的那一面是亮的。天花板又宽又大,正好覆盖住一切。我知道天花板有掉到我身上来的危险,于是我冲着黑暗说,"爸爸,摇!"我看见那只疲惫的手立刻摇起来,开始时很快,很猛,接着又慢下来了。
三
我的父亲,那个南方小城里的中学教师,那个手持摇篮带子把我摇大的父亲每个月给我写一封信。他的信中闪耀着中国男人婆婆妈妈的智慧和敏感的火花。他在信中说如今的孩子都在学习做一条现实恶棍。你从前是多么纯洁可爱啊。你现在远离我们其实是在躲避我们。你不敢让我们看见你的鬼模样,你的牙齿已经让烟熏得发黑,你的屁股让牛仔裤包得即将爆炸,你甚至有可能犯过什么罪几进几出了吧?要不然你为什么不回家?你不回家我也闻得见你的心脏的臭味。你还是抽空回家吧,我们都老了,我们不放心你孤身在外的生活。我很希望父亲说说后院的水井怎么样了,但他没有想到我会挂念那口水井。我回信说我过的是闯dàng社会的生涯。我说我正在写一部叫做《井中男孩》的小说。小说不久将发表于《乌有》杂志。我一赚到钱就叫辆小轿车接你们去北京玩。这是我从小就会的哄骗父母的伎俩,直到现在还照用不误。我想想自己真是láng心狗肺,太不要脸啦。我父亲要是在我五岁那年就闻到我心脏的臭味,他会不会看着我掉进后院的水井随我去了?他还会不会把木桶扔下来,让我抓住井绳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四
大约是半个月以后,我在闹市区一家新开的自选商场里看见了灵虹。她穿着一件宽松得极其自由化的睡袍在货架上东拿西拣的,塞到塑料筐里,满脸贵妇人的奢侈样子。她的小猫似的眉眼黑白分明,显然是化了妆。我隔着一排货架紧张地监视她,后来我发现了水扬,水扬就站在她身边欣赏她的挥霍。水扬依然潇洒俊逸,头发长得那么深沉。他们俩在自选商场里也是一对先锋男女。
我本来是想买一瓶兰姆学着喝洋酒,结果却从身边捞了一包鱼gān闯了出去。我慌慌张张并非因为偷了那包鱼gān,我在跟踪那对狗男女。我看见水扬的铃木摩托车停在街道拐角处,灵虹轻捷地跨上后座,顺势搂住了水扬的腰。然后摩托车冲起来,灵虹的反动睡袍在中央路上飘起来,那种褶皱那种在风中的线条我多么熟悉,就像一只风筝。一夕梦变,放风筝的是水扬了。这是我悲从中来的原因。
他们回家了。我现在要到水扬家里才能找到灵虹。我一边啃咬着那包鱼gān一边朝小龙山走。我揪着头发痛骂我是大笨蛋。我为什么想不到灵虹投向水扬的怀抱?她天生是个崇拜名人的女孩。她看见有点名气的作家就崇拜得眼睛发蓝。我为什么忘了水扬是个诱惑色魔?崇拜他的女孩难逃他的天罗地网。我真是个大笨蛋。我怎么会忘了鸟往高枝飞灵虹要嫁大作家的道理呢?我走到小龙山天已经黑了。这个城市文艺界的头面人物都住在小龙山住宅区里。我起码走过了50个知名人士的窗口,他们的灯光漫不经心地透过浅色的窗帘,映照我的委琐而颓唐的脸。我大概是第十次来到小龙山,我对这片山坡这片房子又恨又爱。我在各种主席、教授、编辑、演员家里东奔西窜,讨教问题,出门时鞠一躬说,"×老师,再见。"我的表情纯朴真挚,我心里的念头对他们永远保密。每次离开小龙山我就幻想着把他们赶出去让我来住。我找到水扬的住所,又看见门上用红漆涂写的X,X是水扬的标志,从而增加了他的魅力。而你在你家门上涂上一个Y就没有屁用,这是你和他的区别。我爬楼梯的脚步一会轻一会重,完全乱了方寸。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杀上水扬大门是什么意思:我是想qiáng迫灵虹回罗家小院还是想跟大作家水扬打上一架?劈面看见了门上一块小木牌,上书八个大字:
写作时间恕不会客
我凝视着那块木牌咬紧牙齿。有一条虫子从我血管里爬过去了。我分明听见灵虹在里面唱歌。唱的就是我最喜欢的《乘飞机远去》。我砸了下门。门开了一条缝。灵虹的脸红光满面地夹在门缝里。她一点也不吃惊,伸出手推着我说,"你来gān什么?请别来破坏我的生活。"
"我要杀了你。""你杀我?我还想杀你呢。"她微笑着从腰带上摘下一把刀子一亮,"看,我每天带着英吉沙佩刀。"
她砰地把门关上。我听见水扬在屋里问:"谁来了?"她说:"没有谁,是一只猫。我喜欢跟猫说话。"我想着灵虹手里的英吉沙佩刀。那是去年老皮从新疆带来的,刀当然是男人用的。但灵虹一直咬定老皮是送给她的。我想不到她把刀从我们房间掳走佩在腰上了。她没准真想杀我。我在楼梯的黑暗中站着茫然无向,突然觉得咽嚼的鱼gān腥臭无比,我决定在这里呕吐一次。把手指深深地伸进咽喉里你就会恶心。就这样我在水扬家门前欢畅地呕吐了一次,然后带着疲惫而轻松的心情离开了小龙山。
我想杀了灵虹,但是我怕刑警杀我。人其实都是胆小鬼。
五
回忆与水扬的jiāo往就像喝一碗四川酸辣汤,五味攻心,百感jiāo集。我从chuáng底下抽出一捆灰尘蒙蒙的文学杂志来,打开其中的一本,就看见了封二水扬的照片。照片上的水扬斜倚在一个巨大的几何水泥体上,连鬓长须,目光温柔富有穿透力,两条长腿深陷在一片废墟瓦砾之中。这种形象令大学生们神魂颠倒,如痴如醉。那是三年前的水扬,他刚刚写了长篇诗体小说《X》而走红文坛。我记得我在阅览室读着《X》慢慢地就骚动起来,无法端坐,那张木椅被摇晃得咯吱咯吱响了半夜,人们都把我当狂躁病患者厌恶地痛骂我。阅览室的老头驱逐了我,我飞奔回宿舍,从chuáng上拉起老皮,我叫,"诞生了一个真正的文豪,水扬水扬真他妈棒!"
我想我迷恋于小说一半是受了水扬的感召。我后来纠集老皮、灵虹他们创办油印刊物《红帆》也是来自水扬和《X》的激情。《红帆》就创办于倒霉的七月。我在一个倒霉的七月之夜来到学校唯一的通宵教室,给水扬写了第一封信。我记得那封信花费了将近五个小时,信中一泻朋友们对他的崇拜之情,上天入地,东拉西扯,竭力向他表现了我的文笔才华。后来我求他为《红帆》写点东西。后来我回忆起那封信不免害臊,简直就像一封同性恋者的求爱信一样,热情得一塌糊涂。大概一个月后水扬给我回信了。我记得信封是一种少见的绿色包装纸叠的,右下方标着偌大的X记号。老皮灵虹他们听说是水扬的回信,群情激愤簇拥着我。我拆开信却呆了,里面是一张空白的稿纸,没有一个字。我没有想到。我们端着饭盒坐在食堂里研究那封信,后来老皮说,"这就是诗人的思维,他给你留下一片空白。或者是现在没有作品,或者这片空白就是他的作品。对不对?"于是恍然大悟,一阵嘁嘁喳喳,水扬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更加伟岸超拔了。我继续给水扬写信约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我等到了第二只标有X的信封,拆开后水扬的游龙走蛇的潦草笔迹赫然在目:"你对文学的热情感动了我。寄上近期诗作一首,不吝赐教。"我把信纸翻过来就看见了他的近作。
无题
产房在太平间的屋顶下面
水扬没有寄来我期望的小说。但这首诗已经让我叹为观止。灵虹读了"哇"的一声,眼睛又一次崇拜得发蓝。而老皮则嘻嘻傻笑,不停揉搓他的发达的胸肌。水扬的这首诗无疑是不同凡响的,惊倒了大片老百姓。
记得这天下午我去系里领油墨、纸张和油印机,准备出版《红帆》第五期。我走到系办公室门口看见灵虹偎在墙壁角落里嘤嘤地哭。我说怎么哭了?灵虹把脸埋在手掌间说:"他们不让出《红帆》了。他们不给我领蜡纸钢板。"我说为什么?灵虹跺着脚说,"你去问书记!"
我推开书记办公室的门,站着,我的目光愤怒而悲伤,书记隔着镜片看我,她的嗓音像慈母一样温柔平和。"党总支研究过了,《红帆》停刊。系里就不负担纸张和印刷了。"我如雷击顶,又问为什么?"《红帆》的情调太yīn暗,不是积极向上的。再说你们的任务是学习,不是办刊物。否则影响你们的jīng力,也影响思想健康。"我的愤怒无法爆发,我对女书记说,"我们在学习创作,我们没有工夫去影响思想健康呀。"
女书记仍然像慈母不动声色,她笑了笑说,"创作?文学的小道上多么拥挤啊!你们不走这条路一样可以成才。是不是?"我捧着一摞稿子在书记办公室里像困shòu徘徊,看见水扬的无题诗我悲痛欲绝,脑子里酝酿着一个悲壮的计划。我后来咬着牙对女书记说,"你们阻止不了文学,《红帆》第五期一定要诞生!走着瞧吧!"
女书记笑了。她说:"党总支是不怕威胁的。"我和老皮当天跑到一家寄卖商店,卖掉了两只手表一辆破自行车。就用那笔钱买了一台旧油印机。我们滚动着不断漏油的油印机印刷了《红帆》第五期。我们撞开了宿舍楼梯间的破门躲在里面印刷了《红帆》第五期。灵虹坐在一堆破墩布上被感动得瑟瑟发抖。
水扬的《无题》就是这样不胫而走的。后来我想卖掉手表自行车被学校记过处分可能全因为那首鬼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错误。我自认为有了《红帆》第五期我们和水扬便有了jīng神上的联系,后来这一点证明完完全全是一种错误。大学毕业后我来到这个城市。第二天我和灵虹找到了小龙山水扬的住处。我们穿戴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地去见水扬。我记得第一眼看见水扬时觉得他不像水扬,这完全是被刊物上照片蒙蔽的结果。事实上水扬就是这个样子。既清洁又落拓,既潇洒又讲究礼貌。目光如箭she透你的心灵。他穿着睡衣睡裤盘腿坐在一只蒲团上,而我们坐在沙发上。他看来习惯了各种人物的来访而造就了嘴角上柔韧宽容的微笑。他的谈话技巧非常古怪又富有韵味。
"我刚才去湖滨了,埋掉一只猫。"他对我们说的头一句话是关于一只猫的。他说,"那只猫的名字叫咚。""那只猫死了吗?""咚的意思是自然界。咚是远古的风声,也就是自然的声音。"他说着又侧过脸问灵虹,"对不起,你刚才说什么?""我是说那只猫死了吗?"灵虹听得托住了红红的两腮。"死了。有个人把汽枪对准它开了一枪,那人躲在黑暗里谁也看不见他。""你很喜欢猫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