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两侧_苏童【完结】(47)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没死,他这会儿还不想死。"

  "你把孩子弄成这样想gān什么?"

  "……你们让冬子跟着船走一回吧。"外乡人脸上表情gān涩,直直地盯着祖父gān瘪的嘴唇,但是我祖父习惯性地缄默着,隔了好久,祖父说,"送竹童子要挑族祖里的孩子。""冬子姓童。"外乡人慢吞吞地说。他的长脸仰起来环视着河滩上的人群,显得超凡脱俗。就在这时祖父发现了他脸上类似孽障童震的神情,他似乎闻到了当年在童家屋顶上熊熊燃烧的竹火的怪味。人世沧桑油花般地在祖父胸中浮起,也许出于一种消灾化吉的心理,他破例地答应了让一个垂死的外乡孩子充当送竹童子的角色。童姓家族的人bào怒地喧哗起来,他们排成人墙站在河滩上,挡住了通向竹器船的跳板。但是我有那么一个德高望重凝结权力的老祖父,他用皱巴巴的铁笊篱一样的手推开了他的下辈们。

  冬子的脸探出厚厚的花棉被外,浮现出幸福而迷惘的笑容。他是不是对我笑的呢?在村里他几乎只认识我一个童姓后代。我看见外乡人把他儿子扛在肩上,朝跳板走过去。竹条钉成的跳板在他的脚步下深深地陷下去,又重重地弹起来。走到河心的时候,外乡人突然站住了,他始终仰起的头这时垂下去,像一只老羊哺rǔ羊羔,在他儿子赤红的小脸上舔了一口。那真是个奇怪的日子。开始融雪了,河水很清冷很晶莹,竹器船吃水很深。人们站在雪水里,眺望那个不同寻常的送竹童子埋在一堆新竹器中顺流而下,不知道此去是灾运还是吉利的象征,只觉得一缕灵魂的轻烟缓缓卷过了我们的村庄,在每棵竹子每个人衣襟前磕磕碰碰,冬子那张被肺病浸泡的红脸蛋从此留在村人们的记忆中。

  竹器船又一次经过铜炕桥时,一村老小都听见远远的一片枪响声,枪声响了足有五分钟,听来震耳欲聋。我又惊愕又振奋,仿佛觉得在空气的剧烈震颤中,方圆几十里的古老竹林都倾斜过来。那杆枪she出了美丽的火光,有许多竹子被点燃,竹叶上便腾起红色的花来。

  但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放枪。人们都朝铜炕桥的桥dòng里张望,桥dòng里有一堆火,孤独地闪烁着,那堆火在桥dòng里已经燃烧了整整一个冬季。

  从此不见了冬子的父亲,那个外乡人。

  "那时候谁也想不到冬子会活下来。更想不到他后来会成为村里最好的竹匠。"祖父跪在一张巨大的篾席上,喃喃地说。他也已经很老了,和故事中的祖父一样,他也年过八旬了。风在夜幕降临前停息,满村的竹林静默下来。围在祖父身前的童姓后代听着外面世界的动静,觉得有一条河咸津津地流过他们的思绪。"也许冬子真姓童,也许他就是童震的后代。"我们听见祖父在堂屋的幽暗中说最后那句话。

  罂粟之家

  仓房里堆放着犁粑锄头一类的农具,齐齐整整倚在土墙上,就像一排人的形状。那股铁锈味就是从它们身上散出来的。这是我家的仓房,一个幽暗的深不可测的空间。老奶奶的纺车依旧吊在半空中,轱辘与叶片四周结起了细细的蛛网。演义把那架纺车看成一只巨大的蜘蛛,蜘蛛永恒地俯瞰着人的头顶。随着窗户纸上的阳光渐渐淡薄,一切杂物农具都黯淡下去,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你看上去就像一排人的形状。天快黑了。演义的饥饿感再次袭来,他朝门边跑去,拚命把木扉门推推推,他听见两把大锁撞击了一下,门被爹锁得死死的,推不开。"放我出去。我不偷馍馍吃了!"

  演义尖声大叫。演义蹲下去凑着门缝朝外望。大宅里站着一群长工和女佣。他们似乎有一件好事高兴得跟狗一样东嗅西窜的。演义想他们高兴什么呢,演义用拳头砸着门,门疯狂地响着。他看见天空里暮色像铁块一样落下来,落下来。演义害怕天黑,天一黑他就饥肠辘辘,那种饥饿感使演义变成bào躁的幼shòu,你听见他的喊声震撼着1930年的刘家大宅。演义摇撼着门喊:"放我出去。我要吃馍。"

  有人朝仓房这边看。演义想他们听见了为什么不来开锁?演义从他们的嘴形上判断他们在骂饿鬼。饿鬼饿鬼早晚要把你们杀了。演义用脑袋撞着门。有个女佣腰上挂了一串钥匙走过来了。两把铁锁落下来了,绛紫色的晚光迎面扑来,演义捂着眼睛摇晃了一下,那是因为光的逆差,你看见演义抓起一根杂木树棍顶在女佣的肚子上。这是他对付他们的习惯(这个动作以后将重复出现)。

  "我杀了你。"演义说。

  "别闹,大少爷。"女佣边退边说,"快去看你娘生孩子。""什么?""生孩子。往后你更没用了。"女佣摇着钥匙丁丁当当地逃去,回头对演义笑,"那是陈茂的种呀!"

  这一年演义八岁。演义把杂木树棍插在泥地上,然后站在上面,他的核桃般的身体随着树棍摇晃。暮色沉沉压在一顶小葫芦帽上。头顶很疼,饥饿从头顶上缠下来缠满他的身体。演义的耳朵突然颤了一下,他听见娘的屋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演义以为是一只猫在娘的屋里叫。坐在红木方桌前喝酒的两个男人,一个已经老了,一个还很年轻。老的穿白绸子衣裤,脸越喝越红,嘴角挂满腌毛豆的青汁。年轻的坐立不安,腰间挂着的铜唢呐不时撞到桌上。那是长工陈茂,你可以从那把铜唢呐上把他从长工堆里分辨出来。他的一只手抓着酒盅,另一只手始终抚摸在裆部,那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动作,内涵丰富却常被人忽略。"是个男孩,叫沉草。"刘老侠说。

  "男孩。恭喜老爷了。"

  "你想去看看吗?""不知道。"长工陈茂站起身,他朝前走了两步又往后退一步,他突然意识到问题:老地主是笑着的。老地主的笑对他来说吉凶难卜。陈茂转过脸探询地望着刘老侠。他说,"去不去?"你听不出来他是问刘老侠还是问自己。"狗!"刘老侠果然大喝一声。他手里的酒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陈茂。陈茂看见自己的胸口爬上一块圆形酒渍,仿佛一只油虫在爬。他觉得胸口又热又疼。

  "滚回来!"刘老侠说。

  陈茂回到桌前时被刘老侠了一巴掌。陈茂没躲,只是感觉到那只油虫爬到他脸上来了。陈茂站着浑身发粘。他看见刘老侠踢翻了桌子椅子,哐啷啷一阵响。刘老侠扼住了陈茂的喉咙,他说,"陈茂,一条狗。你说你是我的一条狗。"陈茂的光脚踩在一碗毛豆上,喉咙被卡住含糊地重复,"我说你是我的一条狗。""笨蛋,重说。"喉咙被扼得更紧了。陈茂英俊的脸憋得红里发紫。他拚命挣脱开那双虬枝般苍劲的手,他喘着粗气说,"我说,陈茂是你的一条狗。"

  长工陈茂穿过堂屋往外走,经过翠花花的屋子,他闻见翠花花的屋里散发出一种血的腥香混杂女人下体的气味。那些气味使他头晕。陈茂站在大宅的门槛上朝外面的长工女佣们做了个鬼脸。他用三根手指配合做了一个猥亵动作。那些人在墙角边嘻嘻地笑。陈茂自己也笑,他脱下酒渍斑斑的布衫,放到鼻子下嗅。酒气消失了。他看见自己的铜唢呐在腰上熠熠闪光。他抓起来猛地一chuī,他听见自己的铜唢呐发出一种茫然的声音,呜呜呜地响。

  陈茂chuī着唢呐去下地。那天跟平日一样,陈茂在刘家的罂粟地里锄草,锄完草又睡了一觉。在熹微的晨光中他梦见一个男婴压在头顶上,石头似地撞碎了他的天灵盖。枫杨树乡村绵延50里,50里黑土路上遍布你祖先的足迹。几千年了,土地被人一遍遍垦植着从贫瘠走向丰厚。你祖先饿殍仙游的景象到30年代不再出现,30年代初枫杨树的一半土地种上了奇怪的植物罂粟,于是水稻与罂粟在不同的季节里成为乡村的标志。外乡人从各方迁徙而来,枫杨树成了你的乡土。你总会看见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你总会听说黑色大宅里的衰荣历史,那是乡村的灵魂使你无法回避,这么多年了人们还在一遍遍地诉说那段历史。

  祖父把农舍盖在河左岸的岸坡上,窗户朝向河水,烟囱耸出屋顶,象征着男人和女人组合的家庭,父亲晨出晚归在水稻与罂粟地里劳作,母亲把jī鸭猪羊养在屋后的栏厩里,而儿子们吃着稀粥和咸菜,站在河边凝望地主刘老侠的黑色大宅。枫杨树人体格瘦小而灵巧,晚上有一种相似的满足慵懒的神情。1949年前大约有1000名枫杨树人给地主刘老侠种植水稻与罂粟,佃农租地缴粮,刘老侠赁地而沽,成为一种生活定式,在我看来那是一个典型的南方乡村。祖父告诉孙子,枫杨树富庶是因为那里的人有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乡风。你看见米囤在屋里堆得满满的,米就是发霉长蛆了也是粮食,不要随便吃掉它。我们都就着咸菜喝稀粥,每个枫杨树人都这样。地主刘老侠家也这样。祖父qiáng调说,刘老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见他的崽子演义了吗?他饿得面huáng肌瘦,整天哇哇乱叫,跟你一样。

  家谱上记载着演义是刘老侠第五个孩子了。前面四个弃于河中顺水漂去了,他们像鱼似的没有腿与手臂,却有剑形摆尾,他们只能从水上顺流漂去了。演义是荒乱年月中唯一生存下来的孩子。乡间对刘老侠的生殖能力有一种说法,说血气旺极而乱,血乱没有好子孙。这里还含有另一层隐秘的意义。演义是他爹他娘野地媾合的收获,那时候刘家老太爷尚未bào毙,翠花花是他的姨太太,那时候刘老侠的前妻猫眼女人还没有溺死在洗澡的大铁锅里,演义却出世了。家谱记载演义是个白痴。你看见他像一只刺猥滚来滚去,他用杂木树棍攻击对他永远陌生的人群。他习惯于一边吞食一边说:我饿我杀了你。你可以发现演义身上因袭着刘家三代前的血液因子。历史上的刘家祖父因为常常处于饥饿状态而练就一副惊人的胃口,一人能吃一头猪。演义的返祖现象让刘家人警醒,他们几乎怀着一种恐惧的心理去夺下演义手里的馍。很长一段时间里演义迷恋着一只黑陶瓮,陶瓮有半人高,放在他娘翠花花的chuáng后,chuáng后还有一只红漆便桶,那两种容器放在一起,qiáng烈地刺激他的食欲,演义看见瓮盖上洒着一层细细的炉灶灰,他揭开瓮盖把里面的馍藏在胸口跑出去,一直跑到仓房外的木栩子山上。有人站在那里劈栩子。劈栩子的人是演义的叔叔刘老信。你看见刘家叔侄俩坐在木栩子山上láng吞虎咽的模样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演义总是把指印留在瓮盖上。演义看见爹拎着鞋追过来,爹抓住他的头发问,"今天偷了几块?"演义使劲咽着馍说,"没偷,我饿。"演义听见爹的鞋掌响亮地敲击他的头顶。头顶很疼。"今天偷了几块?""不知道。我饿。""你还给谁吃了?""给叔,他也饿。"演义抱住他的头顶,他看见爹从木栩子山上走下去,木栩子散了倒下去一地。爹拎着鞋说,"饿鬼,全是饿鬼。刘家迟早败在你们的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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