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受宠若惊,扭捏了几下就把手举起来了。两个小女孩在船上绷线线,樱桃的哥哥大勇钻过来,傻乎乎地看他们手上翻转的丝线,一只手伺机侵入丝线,樱桃叫起来,快走开,这是女孩子玩的东西,你瞎掺乎什么?大勇死皮赖脸的不肯走,樱桃向她母亲告状,樱桃母亲走过来撵走了大勇,自己留了下来,她一边研究着慧仙的脸,心有旁骛,开始不三不四地给儿子“说亲”了,我家大勇喜欢你呢,gān脆留在我们家,给我家做小媳妇吧。
慧仙看看樱桃的母亲,看看大勇,摇头说,喜欢我的人多着呢,要是谁喜欢我我就做谁的媳妇,我要做多少人家的媳妇呀?不行的。
没让你做大家的媳妇嘛,一女嫁一夫,谁最喜欢你,你就做谁家媳妇。樱桃母亲痴痴地笑着说,大勇最喜欢你,你就跟他配个娃娃亲吧,做我家媳妇好,我们家船好,生活条件也好,以后船是你的,船上的家当也是你的。
她打量了一下樱桃家的舱棚,说,你们家沙发也没有,怎么好呢?我才不做你家媳妇,谁的媳妇都不做,我是岸上的人,等我妈妈找到我,我要跟她回家的。
大勇不知什么时候又凑过来,在旁边插嘴道,你还回什么家?你妈妈的家就在金雀河里呀,你妈妈是落水鬼,落水鬼要找到你,你就倒霉啦。大勇嘴里威胁着慧仙,眼睛瞟着她的腿,你要小心你的腿,落水鬼拉人下水先拉腿,要是让你妈妈抱住你的腿,你就完了,你也成了落水鬼,身上会长青苔的。
樱桃的母亲来不及制止自己的儿子。慧仙在丝线中翻腾的十指停住了,目光惊恐地瞪着大勇,很明显,她知道落水鬼的意思。樱桃的母亲知道儿子惹祸了,孩子你别听我家大勇胡说,他属狗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她把大勇往船那边推,已经来不及了,慧仙挥舞着一团丝线,愤怒地追赶大勇,谁是落水鬼?你才是落水鬼!你身上才长青苔!她嘴里叫喊着,用一团丝线抽打着大勇,她的尖叫声听上去不像一个孩子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狂bào,有点歇斯底里,更让人意外的是她学会了船民的脏话,一骂就是一大家,我敲,我敲你,她说,我敲你妈,敲你们一家!
船队的人都被樱桃家船上的动静惊动了,孙喜明女人闻讯跑过来,一来就护住慧仙,也不问青红皂白,指着樱桃的母亲就数落,我说你这人不厚道,你就是不厚道。孩子不懂事,你大人也不懂?欺负这个孩子,老天要报应的。
樱桃的母亲说,你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谁敢欺负她呀?是她追着大勇打,我家大勇没还一次手呀,这孩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呀,你没听她咒我们全家都是落水鬼?你没听她骂脏话,她个小丫头片子,要敲我们全家呢!
孙喜明女人朝樱桃全家人翻着白眼,选择着措辞,一时选不出来,就忿然地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跟你们六号船,说什么也白搭。她用这么一种特殊的口气表示最大的鄙视,拉着慧仙往一号船那边走,一路走一路叮咛,我关照你别乱跑,你偏乱跑。你怎么就记不住我的话呢,人分好人坏人,驳船也分好船坏船,你别看有的船外表漂亮,其实是坏船,坏船上不得的。
樱桃的母亲受不了了,气得在后面追他们,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好船什么叫坏船?这么小一点孩子,你跟她说什么狗屁闲话呢?她在你家住了几夜,你就是她妈妈了?你不看看你那模样,狐臭熏死人,大字不识三个,你配做人家小孩的妈妈吗?
孙喜明的女人回头说,我狐臭专熏你不熏别人,熏死你我偿命,我大字不识三个,你认识几个?我不配做她妈妈,你连做她老妈子也不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夫妻的底细,你们家怎么发配到船队来的?偷宰公社的耕牛腌牛肉吃啊!要不是政府宽大处理,你们就——孙喜明女人没有把话说完,一把凌空飞来的扫帚打在她小腿肚子上,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回头一看,扔扫帚的居然是樱桃,樱桃叉着腰替她母亲出气,顺便也把气撒到慧仙头上了,你们两个都是狐狸jīng,一个老狐狸jīng,一个小狐狸jīng,你们两个人要好去吧。
樱桃的母亲追到王六指家船上,一口气接不上来,脸色煞白,用两只手捂住了胸口,嘴里嘶嘶地响着,好不容易朝着前方啐了一口唾沫,二福他妈你站住,把话说清楚再走,我们俩比胳肢窝臭,我比不过你,要是比舌头毒,你比不过我!你有什么脸说我们家那点事?你们家的污点才叫大呢,孙喜明睡过你亲妹妹,睡大肚子去打胎,这丑事谁不知道?你爹是恶霸地主,被政府枪毙的!你以为自己是谁?你男人混上个队长,你就是指导员了?我告诉你,这船队十一条船,哪条船都不gān净,再怎么瞧不起人,也轮不到我们家垫底,以后你嘴里再敢嚼蛆,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照理说妇女们吵嘴是平常事,吵得火yao味这么浓,就有点不平常了。以前这是船民们心照不宣的禁区,向阳船队家家有污点,家家的历史都不清白。大家无论怎么吵,都不去戳人伤疤,这是平等,也算规矩,为什么慧仙一来,这规矩就守不住了呢?我不知道那些妇女是怎么回事,更说不清慧仙身上有什么神奇的魔力,她似乎用小手揭开了船队最神秘的一口黑锅,船民的慈爱与怜悯从锅里飞出来,各自的心计从锅里飞出来,互相的怨恨也从锅里飞出来了。
两个妇女的骂仗甚至惊动了我父亲,他在舱里问我,是谁在吵架?他们为什么骂得这么难听?我说,樱桃她妈,还有二福他妈,他们都想做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说,那很好啊,慧仙很可怜,妈妈越多越好么。我说,妈妈多了才吵架的,其实他们两个人,谁都不配做慧仙的妈妈。父亲在舱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东亮,你觉得谁有资格做她妈妈呢?我思考了半天说,德盛女人嘛,她做妈妈好。我父亲问我为什么选德盛女人,我说她聪明,讲卫生,船队的妇女中间,只有她坚持天天刷牙。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那么敏感,他听了我的理由竟然怪笑起来,什么聪明,什么讲卫生?我知道你为什么选她家,是她家跟我们船靠船吧,你不是给德盛家要女儿,是给你自己要个小妹妹!
我被父亲猜到了一件隐秘的心事,感到莫名的紧张,一声没吭走到船尾去煮饭了。
德盛夫妇也都在船头听吵架,女的偏袒孙喜明女人,男的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的态度,吵翻天也是瞎吵,都是泼妇,该说的话不会说,不该说的乱说,他们都没资格做孩子的母亲,小孩子跟着他们,长大了也是泼妇。我对德盛说,你们为什么不去领她?你们家条件最好。那夫妇俩对视了一眼,德盛女人说,条件好有什么用?我们要领她好几次了,孙喜明不让呀。德盛打断女人的话,也不是不让你领,孩子现在是正式挂到船队了,怎么个养法,要大家商量拿主意呢。这叫民主集中制,先民主后集中,依我看,这孩子到底上哪条船,最后恐怕要抓阄的。
大约是傍晚时分,二福一条船一条船地跑,扯着嗓子喊,每条船派个代表去一号船抓阄,大家都得去抓阄,去抓孩子啰!
果然要抓阄了。我父亲听见了二福的声音,他问我二福到底在喊什么,我告诉他,是去抓阄,决定那个小女孩的事情。父亲说,这不是乱弹琴吗?那小女孩也是个人,又不是一个奖品,怎么能抓阄呢?我试探他的态度,我们家去不去抓?父亲犹豫了一会儿,说,去还是要去,这是集体的事情,不能逃避,不过,他们知道我们的情况,抓到我们七号船,抓了也白抓,你去走个过场吧。
一眨眼功夫,大家都聚集到孙喜明船上来了。很多船民都显得紧张,坐立不安,紧张的原因各不一样,孙喜明家和德盛家是怕自己手气不好,抓不到人,王六指则相反,他是怕自己手气太好,事先向众人打了预防针,我们家孩子多,没口粮,要是我们抓到了,这孩子可是要吃百家饭的。他自私的言论马上遭到了孙喜明女人的抢白,她说王六指你放心,吃不穷你们家的,不管谁抓到,养这孩子都是集体的事。
孙喜明准备了一只硬纸板的鞋盒,盒盖上掏了个dòng,周围还隆重地蒙了块红布,做票箱用。鞋盒放在船头,孙喜明第一个示范,伸手进去认真掏着,掏出来了,是一张白纸。二福惊叫起来,爹,你真没用!孙喜明失望地看着儿子和女人,说,让你们抓你们不敢抓,女人手气好,孩子手气也好,应该你们来抓的。
从一号船到六号船,他们都抓了张白纸出来。轮到我了,众人看着我,都去提醒孙喜明,七号船也抓吗?万一让东亮抓到了怎么办?他们父子俩,养不了这孩子的。我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很厌恶,我说,你们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你们怎么知道七号船养不了她?不让我抓我偏抓。孙喜明出来打圆场道,东亮,你这是狗咬吕dòng宾不识好人心呢,大家这是为你们父子考虑呢。我问他要是我抓到了算不算数,孙喜明很为难,眼睛盯着那鞋盒说,反正也不会那么巧,你爹不是让你来走过场吗,你就走个过场吧。
我撩起袖子把手伸进鞋盒,结果你们是知道的,一张纸条温情地贴住了我的手心,我抓了一张彩色的纸条出来,舱里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我打开纸条,看见一个稚拙的小女孩的画像,乌溜溜的大眼睛,扎了两根羊角辫,辫梢上画了两个硕大的蝴蝶结,纸上有一个歪歪扭扭的落款,慧仙。
我抓到阄了。
这个结果让我莫名地兴奋,我举着那纸条,示威似的瞪着孙喜明,算不算?到底算不算?众人陷入了尴尬之中,一阵沉默过后,德盛先嚷了一声,不算,东亮你赶紧把那纸条放回去,让我们剩下的人再抓。我怎么也不肯把纸条放回去。船民们都狐疑地瞪着我,说,东亮,你不会是认真的吧?抓了阄要领人回去,你真的要领她回去?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不知为什么烫得厉害,我举着那纸条,不甘心退让,也没有勇气前进,听见男人们发出了各种怪笑的声音,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开始表态,东亮是走过场的,不算数,谁抓去都好商量,七号船不能算数,东亮敢领这孩子,我们还不敢放呢。
船民们在一号船上吵成一团。孙喜明捂着耳朵说,不要吵了,你们吵得我脑子炸了。他有点心虚地看着我,动手来抢我手里的纸条,我一下把他的手撂了回去,孙喜明一个踉跄,脸上有点挂不住,嘴里骂起来了,东亮,你他妈的以为这是十块人民币呢,抓着死不松手?这事责任重大,没看见群众都反对你抓这个阄?再说了,你家船上连个女人也没有,人家小孩子愿意上你家的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