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润叶独自回了团地委少儿部的办公室。这个办公室就她一人,墙角支着一张单人chuáng。晚上下班以后,她通常不回二爸家,自己在机关灶上吃完饭,就在这里过夜。这个已婚女子完全过着单身汉生活——自到huáng原以后,她也尽量忘记自己已经结了婚。
由于心灵受过创伤,这个人现在变得有些孤癖。除过工作以外,一般很少和别人jiāo往;甚至也不常去好朋友杜丽丽那里。武惠良现在是团地委书记,他和丽丽都了解她在婚姻上的波折,因此很想让她去丽丽那里玩一玩,散一散心。但他并不知道,润叶最不愿意看见他们之间的那种甜蜜关系了。不能说我们的润叶心理已经变态。不,她并不妨嫉朋友的幸福;她只是怕因此而勾起自己的难过。
她将怎么办?她自己仍然不清楚……回到团地委后,润叶闭着眼睛在自己的chuáng上躺了很长时间;思绪象发过洪水的河流,也不知倒究漂浮过些什么东西……
天黑以后,她才爬起来,悄无声息地去大灶上喝了点稀饭。
她突然想起,她应该去收拾一下她二爸的办公室——今天因为招待黑老,二爸的办公室被搞得很零乱。
这样,她把碗筷放回宿舍,就又返身向地委常委小院走去。
进了院子,她看见二爸的办公室还亮着灯——他还没回家去吃饭?
润叶进了门,才发现原来是妹妹和他们村的少平呆在这里。
润叶心一惊——因为她恍惚中先错把少平当成了当安。
是呀,少平已经长了这么大,而且太象他哥了!少平和晓霞正在一块吃饭,见她进来,两个人都站起来。少平赶忙叫了一声:“姐!”
在这里猛然见到少平,不知为什么,润叶不由得兴奋起来。她开始询问双水村和她家里的情况。少平就给她细说了一通,并且还转弯抹角让她知道了少安的许多情况。少安!少安!你现在活得多么美气啊!
一提起少安,一种难以抑制的痛苦,就使她不由默默低下了头。流逝的往事此刻又回到了她的心间。那梦魂一般的信天游也在她的耳边萦绕起来——正月里冻冰呀立chūn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水呀上漂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很长时间,她才把深埋的头抬起来。
她看见,晓霞已经躲到外间去了。少平坐在她对面,脸扭向一边,眼里似乎含着泪水——他显然已经知道她和他哥的事;也知道她现在的难过。
她于是岔开话题,询问少平到huáng原来gān什么?
少平就难为情地用手背揩了揩眼睛,告诉说他是来huáng原揽短工的。
她看着这个长相酷似少安的青年,心中产生了一种无限怜爱的感情。她对他说,有什么困难就到团地委来找她;并且把她的电话号码也留给了他。然后三个人相帮着把里外间的房子收拾了一遍,她就回团地委去了……半个月以后,杜丽丽和武惠良在huáng原宾馆举行婚礼。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个婚礼润叶非得去参加不行。
丽丽和惠良的婚礼搞得十分铺张。主办人是惠良的叔叔武宏全,这位地区驻省会的办事处主任,神通广大,气派非凡,完全按省里接待贵宾的规格,搞了几桌山珍海味。除过双方家长、文化局长杜正贤和劳动局长武得全外,前来吃喜宴的大部分是地区的部局长。让润叶感到难堪的是,她公公李登云也来了。两个人尽管没有坐在一个桌子上,但世界上也许再没有这么令人别扭的事了。新婚夫妇的幸福和他们双方家长的喜庆气氛,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刺激着田润叶和李登云——公公和儿媳妇都各有各的辛酸!
聪敏的丽丽和惠良都看出了润叶的困难处境。惠良向丽丽耳语了几句,丽丽就对旁边的润叶说:“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一会……”
润叶尽量忍着没让泪水从眼里涌出来。她站起来拉着丽丽,手在好朋友的肩背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想说句祝福她的话,但不知说什么是好。
她于是又和惠良打了个招呼,就一个人匆匆出了宴会厅。
她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初冬的夜晚彻骨般寒冷。冰凉的街道,冰凉的夜空,当头悬着一轮冰凉的月亮。她的心也是冰凉的。
她一个人低着头慢慢地在街道上转悠。她不急于回团地委;也不知道自己往何处走。
现在,她竟然不知不觉转悠到二道街的自由市场上了。这里也已经空dàngdàng地没有了人迹。街道两旁挤着低矮的、密密麻麻的铁皮小房,是个体户卖吃喝的地方,现在大部分都关了门;只有个把房间还亮着灯火,但已没有顾客,店主们正懒洋洋地收拾碗筷,或指头蘸着吐沫在灯下细心地点钱。
润叶不由停住了脚步,并且向旁边的暗影处一闪。她看见对面不远一个店铺里,诗人贾冰腰里围着块破布,正帮助他的“土耳其”老婆洗碗。贾老师嘴里还说着什么,并且扬起手在他爱人的屁股蛋上亲昵地拍了一巴掌;他爱人便乐得呱呱价大笑起来……
润叶猛地转过身,迈着急促的脚步向南关团地委走去,呼啸的寒风扑面而来,把她脸频上两行滚烫的泪水chuī落在了冰凉的街道上……
第二十六章
在一般人看来,徐国qiáng是个幸福老汉。有吃有穿,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更重要的是,他女婿是这个地区的“一把手”,他活得多么体面啊!走到哪里,人们都尊敬地对他笑;亲切地、甚至巴结地问候他,奉承他。他要是来到街头说闲话的退休老头们中间,当然就成了个中心人物。
但是,徐国qiáng老汉自有他的难言之苦。女儿和女婿经常不在家,晓霞和润叶一个星期也只回来一两次,平时家里一整天就他一个人闲呆着,活得实在寂寞。如果在原西县,他还在许多熟人朋友,可以出去走走,说说话,散散心。可是现在他被搁置在水泥楼中的一个小房子里,感觉就象被孤零零地吊在了“半空中”。大街上人那么多,他都不认识。和一些半生不熟的退休老头说闲话,人家虽然因他是福军的岳父,很尊重他,但他感到别扭和不自在;不象在原西,他和老朋友们蹲在一起,唾沫星子乱溅,指天骂地,十分痛快。眼下,他实在感到寂寞难忍时,就只能到几尺宽的阳台上去,如同站在悬崖上一般,紧张得两只手紧紧抓着栏杆,茫然地望着街上的行人。他每次都要目送着huáng原去省城的飞机消失在遥远的空中——这算一天中最有兴趣的一个瞬间。他也不敢在阳台上站得太久,否则会感到眩晕。一天之中,他大部分时间在那间十二平方米的房子里消磨。唉,如果象原西一样住在平房,他还能在院子里营务点什么庄稼。这楼上屁也种不成!在陶瓷盆里养点花?他不会。哼,大地方人也真能!竟然在盆子里种起了东西!他唯一的伙伴就是那只老黑猫。
黑猫不用说更老了。自到huáng原以后,它和他一样,也懒得出去跑一趟,整天卧在他身边,挑拣着吃点好东西,然后便打着呼噜睡觉。他们有时候也拉拉话。当然主要是徐国qiáng说,黑猫听——它只是在主人说话之时,间隔用“喵呜”来应酬一声。后来,他们加添了一个“节目”。徐国qiáng从女儿房间里翻出来一个毛线蛋,在chuáng上把线蛋滚来滚去,让黑猫扑着去抓。徐国qiáng指教黑猫说:“你也老了,要锻炼身体哩!要不得个高血压什么的,又没个给你治病的医院!”
时光静悄悄地在流逝。世界上有些人因为忙而感到生活的沉重,也有些人因为闲而活得压抑。人啊,都有自己一本难念的经;可是不同处境的人又很难理解别人的苦处。百事缠身的田福军和忙忙碌碌的徐爱云一离开这个家,也就很难想象老人怎样打发一天的日子。至于晓霞,正遨游在青chūn烂漫的云霞里,很少踏进这个家门来。
徐国qiáng只能生活在自己孤独的世界里。他现在最大的安慰就是这只忠实的老黑猫,一直形影不离地陪伴着他。
但是这一天,灾难降临在了老汉头上——他的黑猫突然失踪了!
黑猫是中午出门的。因为今天太阳很好,徐国qiáng想让猫出去晒一晒暖。通常过三四天,徐老都要单独让猫出去散散心。一般说来,他的猫不会远行;常就在楼下玩一会,就跑上来“喵呜”着让他开门。
可是今天它出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焦急的徐国qiáng跑到楼下找了一两个钟头,没有找见它。他以为在找它的这段时间里,猫说不定回去了,就又匆匆赶回家来——但猫仍然没有回来。
这可怎么办?
徐国qiáng老汉楼上楼下跑个不停,声音哽咽地“咪咪”呼唤着,寻找了整整一个下午。
天黑以后,猫还没有回来。徐国qiáng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就凄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佝偻着腰呆呆地望着墙壁。
夜已经深了。老汉和衣躺在chuáng铺上,耳朵敏捷地谛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呼啸的寒风拍打着门窗。夜是宁静的,又充满了喧嚣和嘈杂。他回忆起黑猫初到他家时,还象个撒娇的孩子似地,在窑里乱跑,曾经把爱云她妈心爱的一只花瓷碗也打碎了;看爱云妈拿个笤帚把打它,它就跑到他怀里来寻求保护……可爱的小东西呀,晚上贴着他的胸膛,毛绒绒的,在被窝里也不老实。早上它总是和他一块起chuáng。他洗脸的时候,它也蹲在炕上,用两只小爪子抹自己的脸……徐国qiáng老汉难受地闭住了眼睛。但他怎么能睡得着呢?
突然,老汉一下子从chuáng上挺身而起。他似乎听见什么地方传来老黑猫的“喵呜”声。是的,一点也没错,就在门外的楼道里!
他慌忙托拉着鞋,出了自己房间,通过黑暗的走道,手抖得象筛糠一般扭开门关子。啊啊!正是他亲爱的老黑猫!他鼻子一酸,很快把它抱起来,向房间走去;猫身上不知糊了些什么东西,弄得他两手粘乎乎的。
徐国qiáng把猫抱进房间才发现,他两只手上粘的是血。他的心缩成一团:黑猫受伤了!看来这伤不是人打的,也不是自己碰磕的,而是被锋牙利齿咬伤的。天呀,是什么作孽的家伙伤害了他的宝贝?láng?城里没láng。狗?狗咬猫gān啥!那么是猫?是呀,说不定是谁家的猫咬的!看来人家是几只猫咬他的老黑猫,寡不敌众,才被咬得遍体鳞伤。唉,你呀,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可不是在原西,咱们是外来户,怎么敢和这里的地头蛇打斗呢?再说,你和我一样,都已经老了,就应该呆在家里,谁让你出去逞qiáng呢?人家年轻力壮,你老胳膊老腿,闹腾不过人家呀……徐国qiáng老汉把猫抱在灯下,一边嘴里唠叨着埋怨老原猫一边细心地检查它身上的伤口。耳朵、脸、爪子都在流血;最可怕的是它的咽喉上被撕开一个致命的大口子,简直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