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流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是的,战争,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qiáng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亚·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纳吉宾。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gān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他说。
第五十二章
接近傍晚的时候,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
他们在小南河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有点依依不舍地分手了。晓霞回了地委自己家;少平看时间还早,想到东关金波那里坐一坐。
现在,孙少平沿着小南河边的马路,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东关大桥那里走去。
一时三刻,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灯火的世界。不知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九级古塔上的彩色灯串也亮了,象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座琼山仙阁,景象壮丽而辉煌。
少平一身转快,迈着矫健的脚步走着。暑气消失了,凉慡的晚风从河道里chuī过来,撩乱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huáng原河和小南河流泻着灯火,闪烁着金银般的光辉。
直到现在,少平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并且亲吻了她。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chūn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他时而急匆匆地走着,时而又放慢脚步,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街,那里人声沸腾一片纷扰。人们!你们知道吗?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吗?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可这是真的!
此刻,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是啊,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好让他来分享我的幸福!分享,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扯到哪儿去啦!
是的,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但不应该是现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爱一样,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huáng莲,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
既然不是去给金波说这事,现在就不应该去他那里——此刻最好一个人慢慢地回味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切……现在,孙少平发现他已经走到东关大桥的人群里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不由向人行道旁边那个低矮的砖墙瞥了一眼。
一股冰凉从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了全身。他顿时象重感冒退过烧似的清醒而软弱无力。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遥远了,而现实却又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
他的两条腿自动走到那个砖墙下。他初来huáng原之时,就是在这地方落下脚,开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的力气。以后他又不止一次来到这地方。
他弯下腰,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样的手掌,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这是他经常搁那卷破行李的地方……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你只不过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远!
孙少平qiáng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chūn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幸的是,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不!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huáng原东关。现在,夜色之中,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息。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里,说:“哥,你吃!”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平痛苦地问。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gān活?”
“在北关哩……”
“提泥包还是做饭?”
“还是做饭。”
“工头叫什么名字?”
“还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gān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