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_路遥【完结】(196)

2019-03-10  作者|标签:路遥

  于是,他立即主持成立了市环境服务整顿指挥部,自己充任总指挥,召开各种动员会,调查会,在听取不同意见的基础上,由他亲自草拟了三十条要求,制定了奖惩细则。

  全市上下总动员,抓环境卫生,抓服务质量,四处张贴着总指挥部内容详尽的公告。

  先从“三点十线”开始!“三点”即市中心、飞机场及火车站;“十线”即全市十条主要大街。于是,到处都在清洗路面,建筑花坛,改换刷新门面;市委和市政府的领导跑着检查督战。自行车保管站一律压到人行道三米以外的背巷里;违章建筑、违章摊点,一律拆除;车辆行人,各走其道;临街门面,全部刷新;设立监督岗,严禁随地吐痰,乱扔果皮纸屑。田福军本人象巡视阵前的统帅,沿街每一段路,每一个店铺往过察看,一旦发现问题,即请来该段负责人,刀下见菜,马上罚款……

  市民们根本不习惯这种“铁纪钢法”

  他们已经在中国式的随意性中生活惯了,因此立刻对文明所带来的“不自由”怨声载道。许多卖小吃的个体摊贩,都因卫生不合标准没能逃脱罚款的惩处;国营单位也不例外……

  直到田福军学习当年huáng原市白明川的做法,将省委大院也因卫生不合格罚了款,并且摘下了那块编号为零零一的“卫生先进”牌子后,抗议的声làng才渐渐平息下来。因为大家看见,这个人是真心想把城市往好搞。这个大làngcháo随即从“三点十线”扩展到了全市。

  一个月以后,城市骤然间就象重新换了面貌。严格的制度使这个面貌一直保持了下来。仅此一举,田福军便在这个城市声望鹊起。当然,也有人攻击他是靠罚款来搞工作的。是的,罚了。尽管他qiáng调以教育为主,但该罚的也没有手软。其实,在大整顿过程中,共罚三百多起,现金总额不足万元。就这个近三百万人口的城市来说,多乎哉?不多也!

  瞧吧,换来的又是什么?是一座崭新的城市!不仅清洁卫生,光去年秋天和今年chūn天,就在城市内外又新栽了二百多万株树和三十五万多平方米的草坪;十条主要大街的两侧都修了花坛,搞了雕塑;市民们的养花兴趣也随之高涨起来,大部分宿舍楼的阳台上都摆上了花盆……这阵儿,田福军还在清晨拥挤的人行道上踽踽而行。

  尽管只有一年,他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头发大部分白了;身板瘦弱而单薄,肩背都有些佝偻。只有那双稍稍眯缝的眼睛仍不失当年的活色,那眼光挑剔着周围的一切,市民们挑剔地看这个城市的当家人,而他也挑剔地看这个城市一切不顺眼的地方。只有他挑剔得多些,别人才会少挑剔他。

  唉,真是的,就因为这大城市的事繁琐,吃喝拉撒都要管,使他快成个罗嗦的管家婆了!即是这样在街上行走的时候,他也留心什么地方不顺眼,随时准备纠正。当他路过一个杂货铺的时候,便不由抬头望了一眼牌匾,见上面写着“日新杂货店”。嗯,对着哩,就是这个铺子!

  田福军记起,昨天晚报上有一封读者来信,是作家协会一位诗人写的,说他在这个杂货店买了一只烧水的铝壶,刚用第一次就漏水,并且在信后面还写了几句讽刺性的打油诗。记得那位诗人的名字叫古风铃?

  田福军现在便顺路走进了这个杂货店。

  这是个集体单位。经理和售货员马上认出了他是谁——他们早在电视上就认识了市委书记。

  田福军一开口便询问报上读者来信所提到的那只铝壶。经理立刻告诉他,他们一见报,昨天晚上就带了一只新壶,亲自到那位用户家里替他换了,并且还道了歉。

  “这就好。”田福军表扬说,随即转出了这个杂货店,继续往市委那边走。

  此间顺便提提古风铃买铝壶的事。

  其实,那只铝壶是古风铃的爱人买回来的。她是个小学教员,过日子很仔细。当时见那只壶漏水,竟急得哭了。诗人吼住了她,说:“这是个屁事!才几块钱的东西!叫我给晚报写个稿子,即扬了他们的臭名,再赚它几块稿费,不照样能买只新的?”于是,他便写了那封“读者来信”。结果,杂货店赶忙登门将坏壶换成了新壶;而那封“读者来信”的稿费也确实能买两只新铅壶。“你看,一只坏壶换了三只新壶,怎样?”现代派诗人用现实主义方法创造的“杰作”,使他那实用主义的老婆破涕为笑……现在,行走在大街上的田福军,又走进了另一家个体户店铺。他想抽支烟,但身上没装火柴。

  “买盒火柴。”他对那位用肮脏绳子把石头眼镜拴在光头上的店主说。

  那店主从镜框上面白了他一眼:“你再找一下,看这几天哪里有火柴哩?”

  田福军一愣,问:“没火柴了?”“早断了!”

  他转身出来,走进旁边一家国营副食商店。一打问,也没有。

  啊呀!火柴断了这么多天,他怎么不知道呢?

  田福军索性不回市委去了。他走到街上的公共电话间,要到了他的秘书。

  “让吴师把车开到东大街骡马市口来。”他对秘书说。“农办张主任和农业局江局长正在办公室等着你呢!”秘书在电话上告诉他。

  “让他们过一个半小时再来!”

  “知道了……”

  不到五分钟,他就在骡马市口坐上了小车。

  他先去了市商业局,然后带着正副局长又去了火柴厂的仓库——都是为了解决火柴问题。

  他当场做出决定:把所有库存火柴,全部拿到市场上去!他批评商业局长说:“你怕脱销,把火柴压了那么多!你压的越多,人们买不到火柴,买的人也就越多;这是无谓地制造紧张局面!让营业员给顾客讲清楚,这几天一人只准买一盒,就说先用着,火柴马上可以解决!”

  田福军同时又在市火柴厂给huáng原地委书记呼正文挂了个电话,让他把huáng原火柴厂的火柴给这里支援一部分;然后指示惊慌失措的商业局长到外地组织货源……上午九点半,他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正在等他。

  “我估计你们还没有解决化肥问题吧?”田福军焦虑地问他们。今年郊县所用化肥紧缺,到处都在告急,田福军为此对农办和农业局的的领导发了火,让他们想一切办法解决化肥问题!

  “搞到了……”农办主任小声说。

  田福军眼一亮,问:“多少?”

  “三万吨。”农业局长说。

  “我的天!”田福军冲动地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笑呵呵地握住了两位下属的手。

  “怎搞到的?”他把他们让进沙发,兴奋地问。

  两位受宠若惊的下属却吱唔着,一个推诿着让另一个给田书记汇报。

  最后,农业局长只好开口说:“我们两个亲自跑了一趟北京。”

  “去了北京?”

  “嗯……我们没什么好办法,只好跑到部里去纠缠人家。那天我们一下飞机,就要了辆出租车直接去了部里,找到了主管司,可人家快下班了,正副司长都不在,只留个办事员,那位女办事员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们就照实说了……“本来,我们是找司长,没想到那位女办事员问我们得多少?这下我们才赶忙说了咱们市的困难,并打问了这位女办事员的住宿处。人家给我们写个地址。

  我们心想,只要留地址就有门!这样,我和张主任晚上就上她家登门拜访了一回。没想到这位女同志就是司里管化肥调拨的,马上就从内蒙古给咱们调了三万吨。当然……我们把所有带的名贵土特产都送给了这位女同志……”农业局长叙述完这个买化肥的“故事”后,脸通红。

  “那你们从哪里弄的土特产?”田福军惊讶地问。“我们让市郊一个县农业局筹办的。说好搞到化肥以后,可以多给他们县拨一些……”农办主任说完后又尴尬地补充说:“这是我出的主意……”

  田福军坐在椅子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是该表扬他们呢?还是批评他们?

  唉,这就是我们面对的现实。就连到中央部门办点事,也得来这一套!

  但他能说什么呢?不管怎样,他们今年的化肥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

  他最后只好对两个下属说:“那就尽快组织力量,把化肥及时送到基层……”

  农办主任和农业局长走后,田福军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下来,在改革开放的新形势下,社会各个环节存在着许多令人忧虑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在直接威胁和瓦解着改革本身。从宏观上来说,一个国家和民族的真正qiáng大,不仅依赖于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应该整个地提高公民素质的水准……田福军发了一会愣,又叹了一口气,便在文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前坐下来,准备处理一些紧急事务。这时候,却听见有人又在敲门。

  他极不乐意地打开门,却惊讶而高兴地看见,他过去多年共事的冯世宽笑呵呵地从门外走进来了。

  他有点激动地握住了世宽的手,问:“刚到?”“昨天到的。一个钟头后就得起飞!”

  “往北还是往南?”

  “当然只能是往南罗!”

  “那么说,你就要去上任了?”

  “省委催的紧嘛,huáng原那面刚办完手续,就赶下来了。”“世宽,你的担子不轻松啊!”

  田福军亲切地拉冯世宽坐进沙发,喊叫通讯员弄来两杯茶水。

  高凤阁被撤销了南部那个地区的专员职务后,省委就任命冯世宽去那里当行署专员。在省委常委会上,田福军竭力推荐冯世宽出任那个地区的行政首脑。为重建这座被水毁灭的城市,中央拨了几亿人民币。这样一大笔钱,需要一个认真负责的人去使用。冯世宽是合适的,省委经过考察,便任命了他。

  有趣的是,高凤阁和冯世宽都是从huáng原提拔到那里去任专员。这两个人过去又都曾反对过田福军。田福军并没有因世宽过去和他闹过别扭,就对他存有偏见;我们知道,他们在huáng原时就已合作得很好了……“连一顿饭也顾不上吃?”田福军遗撼地问世宽。“没时间了!我抽点空就是来看看你。你们可得要好好支援我们那个地区啊!再说,你也是省委领导,我们一块共事多年了,你很了解我的缺点,请能随时提醒我!”世宽很诚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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