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_路遥【完结】(17)
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
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huáng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làng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jiāo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
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qiáng抓住了张民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一个huáng土丘似的làng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
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dàng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chuáng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
他仰靠在雪白的chuáng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
晨光染红了窗户纸。不久,一缕灿烂的阳光就从窗玻璃中she进来,他奋然向空中伸开双臂,做了一个朗诵式的动作。
真的,他真想作一首诗,赞美生命!
就在这里,房门开了,一缕阳光拥进来一个人。
啊,是苏莹!乌黑的剪发,白嫩的脸盘,一般洗得变灰了的蓝制服,肩胛上斜挂着那个用旧了的huáng书包。他看见她的手无力地扶着门框,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
“我什么事也没有!”他首先对她说。
“真……的?”她声音颤抖着问,向chuáng边走来。
“张民怎样?”他问。
“不要紧。你受伤没有?”她的眼光急切地在他的脸上扫视着。
“没。你怎知道我在这里?”
她把挎包放在chuáng边,继续看他的脸,说:
“昨天晚上,我们顺水寻下来,直到天明,才问讯到你被救上来了。早上水还大,老支书和村里的人过不来,我一个人跑到水文站,央求人家把我从吊斗里送过来的……”
她说着,泪水又一次从眼睛里涌出来了。
他为了安慰她,笑着说: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龙王爷硬请我到水晶宫去,去还是不去?左思左想,终究撂不下咱的土山沟!”
他的话把她逗乐了。
他又笑说:“你刚进门时,我正准备作诗哩!多时没写诗,现在激情来了。”
他说到这里时,她突然“噢”了一声,急忙在huáng挎包里翻搅起来。
她翻出了一个棕色布硬面的笔记本,对他说:
“这个送给你!本来昨天下午就要送你的,想不到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
她把笔记本双手送到他面前。
他疑惑地看看她,接过了本子。
他翻开本子的硬皮,一行触目的大字跳进了眼帘:天安门广场诗抄。
他激动地翻着纸页。他曾看过向着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并且一个人在山沟里大声诵读过。想不到现在意然得到这么厚厚的一本!
“我知道你一定喜欢的……”她望着兴奋的他,说。
他抬起头,激动地问:“哪来的?”
她诡秘地一笑,然后缓缓地斜说起始未来。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郭沫若:《炉中煤》
一
杨启迪爱着苏莹。不过,他现在还只是在心中暗暗爱着。别看他的二十大几,粗手大脚的,副男子汉气概,却是一个很腼腆的人。他热烈地爱她,但又没勇气公开自己心中的秘密。和一般初恋的年轻人一样,他近日来特别qiáng烈地希望比平日更多地看见她,更多地和她说话。可一旦见了面,嘴反倒笨得像被驴蹄子踢了一般,连对她说话的声音自己都听不清楚——而他过去虽是一个能说会道的人,但决不至于笨得连一般的话也说不成!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赶忙离开她。生怕他的笨拙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或者引起她的另外一些不好的猜疑。当然,如果她猜疑他爱她,那可倒正合他的心思。真的,他有时也瞎猜着想:她最近是不是觉察到了他内心的这些秘密呢?她可是个机灵人!他感动她后来看他的时候,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多了一种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呢?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又想,这也许是他自己的一种错觉!因为他觉得,他看他的时候和过去一样是同志式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有其它什么“意思”。是他自己有“意思”罢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要向她表示自己爱情的冲动了,他想:只要他向她表示了,哪怕好居一秒钟之内就拒绝了他!这样也好,他的灵魂也许会安静下来,和以往一样,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生活——而这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这种痴情,苏莹是否觉察,他不得而知,但显然被祖长江风看出来了。杨启迪从他的那种怪模样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一点。其实,江风决非现在,而是很早就这样看他和苏莹的关系了……尽管他没有语言表达出来。在他还没有对苏莹产生这种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把江风的这种微笑当一回事。就是现在,江祖长的这种态度,也只能使他和苏莹更亲密一些。几年中,省文卫系统下到huáng土高原这个偏远山村的知识青年小组,有当兵走的,有招工走的,有被推荐上大学的,现在只留下了他们四个人。组长江风没走,是因为他是地区知青“先进典型”,最近又“纳”了“新”,政治上实在是灸手可热,所以一再发誓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还动不动引申说:“毛主席当年就是在农村把革命闹成功的。”另外一个男生马平留着没走,是因为个人的原因——中学时因偷盗被劳教过,谁家也不敢要。而苏莹走不了是因为家庭的原因——父母亲是“走资派”。至于他,则是为了别人的原因——几次都轮上他走了,他又把机会让给了比他更有难处的同学。此外,他自己对农村的感情要比其它同学深厚——他从小就跟外祖父外祖母在乡下生活,直到上高中那年两位老人家选后病殁了,他才来到省城当印刷工人的父母亲身边,因此习惯而且也喜欢农村生活。虽然他也想回城市去找一个他更愿意gān的工作,但在农村多呆一年两年并不就像有些人那样苦恼。拿马平的话说,他基本上是个“土包子”。他承认这一点。要不,他这么大个人了,怎还不敢向一个他所喜欢的女孩子表示自己的爱情呢?留下的他们的四个,经常发生各种各样的摩擦,有政治上的,有学术上,也有生活上的。苏莹在大队的菜园种菜,他在一队当饲养员。马平声称“腰上有毛病”,一年四委不上山,只给四个人做做饭,挣个半劳力工分。至于江风,一年中几乎有四分之三的时间在外面开各种各样的会议。
这天,江风从地区开会回来,吃饭时组三个组员布置:一人写一篇“欢呼镇压天安门广场反革命事件”的文章,说要贴在公路边的黑板报上。他说事件已经过了几个月了,他们知青小组还没对这件事公开表态呢!他检查说他的“线路觉悟低”;虽然他个人认识是明确的,但没发动组里的人另外三个人做一些工作,现在要“补课”。
“我不写。”苏莹第一个说。
“为什么?”江风问。“原因你都知道。”她回答。
“我看你不要自己给自己记这号政治帐吧!”江风很不高兴。接着,他转过头说:“启迪,你不是爱写诗?你就给咱来一首诗!”
苏莹瞥了启迪一眼。其实用不着瞥这一眼,他早就准备好了对答的话。他说:“我还能写诗?我能写诗的话,早把诗贴到天安门广场上了!你瞪什么呢?人把我镇压了!”
“吃饭!”马平向来对对这种政治上的争吵不感兴趣,铁勺在锅沿上一磕,喊叫道。
“你也得写!”有些愤慨的江风转而对马平说。
“我写?我写。你拿张报纸来,我给你抄几段子。”马平漫不经心地回答。四个人谁也不说什么了,各吃各的饭。他们就是这样,说吵就吵,说停就停。因为争吵的双方都知道:就是吵上三天三夜,谁也不会说服谁的。
二午饭后,江风硬把马平拉上到学校写“专栏文章”去了。
小院很静。杨启迪独自在院角的那棵老槐树下转圈圈。阳光灼热极了。一川道的白杨树上,知了争先恐后地聒噪着,弄得他心里十分烦乱。其实,也不是知了弄得他心烦乱。
他转了一圈圈,站下朝边上那间屋子看了一眼,然后便走了过去。他走着,脚步迟疑地抬起又不放心地落下,像是地上埋着什么危险的东西。
他终于站在苏莹的门前了。右手举起来,在空中足足停了一分钟,才落在门板上。他立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敲门声还大。
没人应声。可是,门却开了。
奇怪!屋里空无一人。他吃了一惊。门是他推开的吗?他记得他没有推门,那么门是谁是开的呢?他的眼睛迅速地又在屋里依次看过去:桌子、板凳、chuáng铺、炉灶……就是没人!啊,这是怎回事呢?他明明看见她进了屋再没出来……
由于没看见她,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的频率。可是,猛然间又狂跳起来——因为这时候,在扇门找开的门后边,突然探出了那张他所渴望看见的亲切的美丽的脸庞。这脸庞温漉漉地沾着一些水珠,微笑着,有点调皮地对着他,眼眼似乎在说:你这傻瓜!如果没人!门会自己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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