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_路遥【完结】(4)
康庄哥的话说动了她的心,她就来了,可是不久,她就明白了,所长这么热心地把她带来当服务员,并不单是要拿她的“好相貌”来为这个地区“撑门面”,而是给她的儿子找媳妇哩!所骈对她好,平时在生活上也非常关心,关心的已经被另外的服务员背后骂上她了。可这种关心是多么的令人不舒服。是的,别人要是抱着个人自私的目的关心你,比打你骂你都使人更难受。她明白了所有的这一切之后,就像饭碗里吃出来苍蝇一样不舒服,再说,亲爱的康庄哥虽然是个农民,但她爱他。这爱,是那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山路、熟悉的小河和熟悉的河村庄长期陶冶出来的、和生命一样珍贵的感情结晶。对她来说,要割舍这种感情,就像要割舍她的胳膊腿一样。她决不能再接受另外一个人的感情了。尽管她和康庄哥从来也没说出过“我爱你”,但他们心里明白他们的事情。再说,话说回来,即使是没有康庄,她也不会爱所长的儿子的。她,一个普通的农村姑娘,享受不了这种荣华富贵。她要是跟了地委书记的儿子,她将是这个家庭和她丈夫的奴隶——尽管物质上她一生可能会富有,但jīng神上她肯定将会是一个奴隶。抛开这些不说,她也根本不喜欢所长的儿子——别看他爸是地委书记!她找的是女婿,而不是女婿他爸。看他是什么派头嘛!架上他爸的势,经常不掏钱住在招待所的特级房子里,一住就是许多天,晚上,三朋四友,喝酒吃肉,吆五叫六,醉得吐一chuáng。他一有空就到她房间来,二郎腿一跷,一坐就是大半夜,说香港,道美国……后来,所长便直截了当在她面前提亲了,她也就直截了当说不同意。为了让他们母子二人彻底歇心,她还鼓起勇气把她和康庄的关系也给所长公布了。
可是这母子俩却不歇心,甚至专门把地委书记拉来看了她一回。所长还给旁人话言话语说,她的合同期到年度就要满了,能不能转正还是个问题。所长说她“很急”,因为地委最近有了“新jīng神”,说马上要jīng简一批合同工哩。她知道这是所长捎话给她听,威胁她哩。另外,所长的儿子广前也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对她纯粹骚情起来了。今晚,在这大风大雪里,他们母子又不辞劳动苦地做她的工作来了。此刻,她的胸口像塞了一把猪毛,扎烘烘的难受。一种羞耻和恼怒的情绪像烘红的铁一样烫着她的心。她决定很快和这种可怕的生活告别,她再不愿意忍受这种折磨了。她不会屈服的!别看他们有钱有权,她并不爱这种荣华富贵。俗话说,千块块金砖万两两银,买房买地买不了人……
窗外已经听见风的吼叫声了,雪粒像沙子似的敲打着玻璃窗。她仍然站在灯前,脸上挂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出神地看着那一枝金huáng色的、放着凛冽清香的腊梅花。花中医,它怎敢在这冰雪里开放得这么娇艳呢?她猛然想道:“人,难道不可以和这花一样吗?不畏qiángbào,不怕艰险,就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也能保持住自己高贵的品质。冯玉琴!你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想到这里的时候,这个不幸的农村姑娘忍不住鸷泪盈眶,竟用那两片绯红的嘴rǔ在这枝金huáng的花朵上轻轻吻了一下。
现在,她很快把这亲爱的花朵放回到那个水瓶里,情绪激昂地坐在了桌前。
她铺开几张白纸,开始给康庄写信。她将在信上要求亲爱的康庄哥赶快来接她,说她将要和他很快地建立家庭,在他们那穷乡僻壤创造他们的幸福生活;她还要对他说,只要人活得正派和问心无愧,他们就是一辈子当农民,也照样会很幸福的;当然,她还要告诉他,在这个地方有一棵腊梅树,它怎样在冰天雪地里开放着金灿灿的花朵……
她刚在纸上写上“亲爱的康庄哥”几个字,就听见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她的心立刻缩成了一团。她惊骇地想:是不是所长和她儿子又来了!或者仅仅是所长的儿子一个人来了?
如果光是所长儿子一个人来,那可是多么叫人害怕的事啊!天这样晚了,又刮风下雪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可她细细一想,觉得不像是所长的儿子,因为他进她的房间从来都不敲门,常常猛不防就闯进来了。
她于是她写了几个字的信纸又放回到抽屉里,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站起来去开门。
随着打开的门板,风雪裹进了一个人。她定眼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这竟然是她想着和盼着的康庄哥啊!
这的确是康庄,她看见他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站在她的面前,两只手互相局促地搓着。原来很削瘦的他,现在居然脸盘胖胖的,有点城里人说的发福的样子。头发也理得整整齐齐,似乎比原来也黑亮了一些。身上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涤卡衣服,新倒是很新,但上面似乎沾着许多油腻,显得很污脏。
她半天才从一种巨大的惊喜中反应过来,赶忙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呀?今天?刚才?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家?我爸?我妈?你们家?谁?……噢,先不说这些!你一定跑累了,我给你弄饭去,你肯定饿得不行了!”说着她便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在柜子里寻起了碗筷,喜悦、激动,使她浑身微微地有点发抖。
康庄走进来,站在屋当中,把两只糊满雪粉的脚在地上跺了跺,说:“别忙了,我早已经吃了。”
“你在什么地方吃的饭呢?”她惊奇地转过身来问他。她可从没听说他在这城里有熟人。
康庄略微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椅子上,说:“到什么时候还能少了我的一口饭呢……你大概不知道,我早在地区粮油公司当了炊事员,快两个月了……”
她登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好久,她才在乱麻一般的思绪中理出一个最主要的问题来:他已经到这城里两个月了,为什么不来找她呢?
还没等她发问,康庄已经说开了:
“琴,自从你和地委书记的儿子订婚后,你们所长就打发人把我从村里叫上来,给我找了这么个工作,所长说是你吩咐他们一定要照顾一下我……”
“骗人!骗人!这完全是骗人!”她没等他说完,便发疯似地喊起来。
“这我很快就知道了,你们实际上还并没订婚哩。”康庄平静地接着说:“可我反复想了,不论怎样,归要结底,你是不可能和我结合了,你那么漂亮,现在又有工作,又被人家地委书记的儿子看上了,我是个平民老百姓,怎能争过人家呢?所以后来也就向现实低了头,彻底低了头。唉!不管怎说,我现在也算吃上公家一碗饭了。炊事员听起来不高雅,可工次还不少,连补贴下来,一月七十多块钱哩……”
“不!”她的眼泪在脸上唰唰地淌着,走近他的身边,大声喊着说:“不!咱们都把这烂脏工作辞退了!明天就回咱村子里去!”
康庄抬起头,一丝激动的情绪涌上他胖胖的脸蛋,可是很快就又消失得一gān二净。他重新把头倒倾下来,一只手抠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缝。半天,他才又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麻木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说:“好琴哩,你先不要太冲动了,咱慢慢商量这事嘛……唉,老实说,我当初也不知道为这事痛苦了多少回,眼泪流了够几大桶。就是现在,我心里难道就好受?可是,感情是感情,现实是现实。我把一切也都看破了……我知道,我个平民老百姓,是不会让你幸福的。就是和你结了婚,你那么漂亮,以扣别人欺负上你,我这点可怜的地位,连一点点保护你的力量也没有啊……”他平静地说着,眼睛时不时看看她——神情是那样的漠然,似乎那过去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画了句号,变得遥远模糊了。
这一切她都眼睁睁地看见了,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嗓门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无光没采。她吃惊地望着她小时候一同长大的伙伴——她一直在心里亲着和爱着的这个男人,他原来是这么懦弱的一个人啊!她为什么以前没有看出他身上有这么大的缺点呢?她脑子里很快闪过什么书上的一句话:人有人,往往只从好的方面看……
她看着他那颗胖了的头,看着他平庸的脸上那麻木的表情,看着他那一身工不工农不农的肮脏的衣服,一种悲哀和绝望的感情使她感到天旋地转,几乎要栽倒在地上!
她一只手托住桌边,开始痛苦地想:他也许是被所长和地委书记的权势压垮了!她觉得她用自己爱情的力量也许会把他重新唤醒的!她要夺回他的——不,也是她的那被剥夺了的一切!
于是她满面流泪地说:“康庄哥,咱一块回咱村去吧!再哪里也不去了!咱就在咱的穷山沟里过活一辈子!天下当农民的一茬人,并不比其他人低下!咱吃的穿的可能不富足,可咱的jīng神并不会比别人穷的!康庄哥,咱一起回去吧!而今农村的政策也宽了,咱们的日子慢慢也会好起来的……康庄哥,你答应我吧!咱明天就动身回去!”
她的这些从心窝里掏出来的话,她的这些使石头也会落泪的话,竟然仍没有打动这个炊事员的心。他坐在椅子上,像黑霜打了的冬瓜花,蔫头耷脑。当然,看来他jīng神上并不是没有痛苦,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咬着嘴唇半天不说话,沉默。房子里暖气管的丝丝声和窗上风雪的吼叫志组成了一种奇妙的jiāo响乐,在这个空dàngdàng的房子里,在这两个沉默着的、农村来的青年人的心灵里回dàng着。空气紧张得就像等待着某种东西的爆炸……
过了一会儿,康庄抬起头,带着一种哭音拉调,说:“好琴哩!你的话像刀子一样扎人心哩……可是,我思来想去,咱可再不能回咱那穷山沟啊!我再过一个月就要转正哩!说心里话,好不容易吃上公家这碗饭,我撂不下这工作!实说,我爱你着哩!但一想回去就要受一辈子苦,撑不下来啊!没来城里之前,还不知道咱穷山沟的苦味;现在来了,才知道咱那地方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放屁!”无比的愤怒一下子淹没了所有其他的感情,她眼里像喷着火似地望着这个没有骨头的人,大声叫着说:“咱们的先人祖祖辈辈都住在那里,你爹你妈现在还住着,难道他们都不是人吗?我看你才不是人,是一条狗!”
她说完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那刚才一直像烧着火似的脑子被一盆子凉水泼灭了,冷却了。她一下子感到身子软绵绵的,于是就扑倒在chuáng上,放开声哭起来了。窗外的bào风吼叫得更猛了,将大把大把的雪扬在窗房上,啪啪直响。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风chuī电线发出的尖锐哨音。
她伏在chuáng上忘情地、伤心地号啕着。她现在并不是为了和这种不再值得留恋的感情告别而哭:她是在哭她自己的命苦,哭她竟然瞎了眼,多少年就把自己纯洁的感情jiāo给了这么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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