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短篇小说_路遥【完结】(7)
我趴在炕拦石上哭了好一阵。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姐姐早已经不在屋子里了。地上散乱地丢着那几页信纸。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很呛人的味道——大概是锅里的花生豆焦糊了。
姐姐到哪里去了呢?我的心忍不住一紧。我什么也不顾地跑出了屋子。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地上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荒雪。山白,川白了,结了冰的小河也白了。远远近近,白茫茫一片。
大地上一切难看的东西,都被这白雪遮盖了。
姐姐呀,你在哪里呢?
我顺着打麦场上面的小路,出了村子,穿过那一片开阔的川地,盲目地向小河那边走去;我在弥漫的风雪中寻找着姐姐,脚下打着滑溜,时不时就栽倒在地上。
当我跌跌爬爬走到小河边的时候,突然看见河边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浑身上下覆盖着雪,像堆起来的雪人一般。这不是姐姐吗?
这正是我亲爱的姐姐。她两条胳膊抱着膝盖,一双失去光彩的眼睛迷惑地望着风雪模糊了的远方。她好像已经停止了呼吸,没有了活人的气息,变成了一座白玉石雕成的美丽的塑像。
我也默默地坐在了她身边,把头轻轻靠在姐姐的肩膀上,忍不住呜咽起来。天渐渐昏暗下来。风小了,雪仍然很大;毛茸茸的雪片儿在huáng昏里静悄悄地降落着。归牧的羊群从对面山里漫下来。在风雪缓缓向村子里移动。
姐姐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轻轻地颤抖着,抚摸着我的头。我仰起脸在昏暗中望了望姐姐:啊,她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岁!我依稀看见她额头和眼角似乎都有了细细的皱纹。我的亲爱的苦命的姐姐!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站在我们面前的。他带着一身山里的huáng土,脸上流着汗道道,落了雪的头发纯粹是白的的。
他不出声地弯下腰,拍去了姐姐和我身上的雪,从胳膊窝里拿出我的皮帽子给我戴上,又拿出姐姐的那条毛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然后用粗大的手掌轻轻拂去了姐姐间发上的雪花——那实际上是在轻轻的,慈爱地抚摸着姐姐。爸爸,我知道了,你不仅爱土地和庄稼,你实际上是多么地爱我们啊!
姐姐站起来,头一下子埋在爸爸怀里,大声地哭起来了。
爸爸轻轻抚摸着她的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唉,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怕你伤心,爸爸不愿和你说……我知道人家终究会嫌弃咱们的……天黑了,快回家去吧……”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在无声地向这个世界上降落着。
就像在我们小时候一样,爸爸一只手牵着姐姐的手,一只手牵着我的手,踏着松软的雪地,领着我们穿过田野,向村子里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好雪啊,这可真是一场好雪……明年地里要长出好庄稼来的,咱们的光景也就会好过了……噢,土地是不会嫌弃我们的……”
姐姐,你听见了吗?爸爸说,土地是不会嫌我们的。是的,我们将在这亲爱的土地上,用劳动和汗水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六婶子的命真苦。一辈子无儿无女不说,到老来,老头子偏得了心脏病,不能出山劳动挣工分了。队上虽说给了“五保”待遇,吃粮不用太发愁了,但油盐酱醋、针头线脑还得自己筹办。而钱又从哪来呢?
好在她还喂个猪娃娃,她娇贵这个小东西。那些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开销,都指望着这只猪娃呢。这位无儿无女的老婆婆,对任家畜都有一种温厚的爱。对这个小牲灵就更不用说了。她不论刮风不审下雨,每天都和一群娃娃相跟着出山去寻猪草。她不像其他人家那样把寻回的猪草随便撂到猪圈里让狸吃,而是把那些蒲公英呀,苍耳呀,肥娃娃草呀,在小河里翻来覆去洗得gāngān净净,切碎,煮熟,恨不得再拌上点调料,才给猪喂哩。
盛夏,正是榆树、杏树叶子发茂的时候。这两种树叶子猪最爱吃。她上不去树,就央求左邻右舍的娃娃们帮忙。遇到娃娃不肯去的时候,她就把给病老头单另蒸下的白面馍拿一个,哄着让娃娃们给她采上一筐筐。为了她的猪娃娃能吃好一些,她宁可自己吃孬的。
可是这猪娃娃终究太小了,chūn节肯定喂不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
麦收以后,她那害心脏病的老头子挖药材卖了几个钱,就催促她把这猪娃卖了,把这些钱再添上,买个大些的——这样赶过chūn节,就能出息一个像样的肥猪了。
老头身子骨有病,但脑筋还灵醒。他谋算得对。六婶子尽管舍不得这个喂惯了的东西,但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
现在“公家”说学习“瞎儿套(哈尔套)经验哩,把原来的一月九集改成一月三次的社会主义大集”了。挨到七月初十,一打早,六婶子就给猪娃娃特意做了一盆子好食吃了,还用那把自己梳头的破木梳给猪娃统身梳洗了一遍,像对这将要出嫁的女儿那般,又唠唠叼叼地说了许多话,才吆着猪上路了。
她的猪乖顺着啦,不用拴绳,她走哪里,猪就跟到哪里,有时这小东西走快了,还站下等她哩。这个黑胖胖的小东西可亲着哪!它在她脚边跑前跑后,还不时用它那小脑袋摩蹭一下她的腿。
她一路上不断给它说话:
“小黑子呀(她给它起的小名)你放心!我不会把你卖到远路上的。我就卖给咱庄周围圈,过上个一月两月,我就来看你呀。你甭怕,我要挑挑捡捡给你寻个厚道人家。他谁的眉骨眼凶煞,就是掏上十万八万我也不把你卖给他,你放你的心……”
她的“小黑子”听她唠叼完,瞪起两只圆圆的眼睛温顺地望了她一眼,撒娇似地哼哼了两声,卧在一棵小杨树下不走了。
“热了?你这个小二流子呀!热了的话,那咱就歇上它一歇!不忙喀!”六婶子说着也就坐在上小猪的旁边,用手在它滚圆的脊背上搔痒痒,又从提包里掏了一根小huáng瓜,一掰两截,一截她自己吃,另一截塞在猪娃娃的嘴边。
就在这时,公路对面的玉米地里突然冒出来一口黑胖胖的大肥猪,哼哧哼哧地喘着气,一摇三摆走过来,在“小黑子”身上嗅了嗅,也卧下了。
多大一口肥猪呀!毛秤足有二百多斤。老婆婆很奇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官路旁,哪来的这么只大肥猪呢?她朝公路的两头望望,看不见一个人。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把猪丢在这里了呢?
当她细这口大肥猪的时候,才发现猪背上剃去了一片毛,上面隐隐约约盖着个公章。啊,原来这是公家收购的猪呀!
她不知道所措了。她想:而今公家的办事人也太马虎了,怎能把这么大个猪丢在这荒野地里呢?
她想了想,决定把这猪和她的“小黑子”一起吆到城里,然后再查问收猪的部门,把公家的猪送给公家。她做这事就像拾到邻家的东西送邻家一样自然。
她正要赶着猪起身的时候,前面突然飞过来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在她面前猛然地停住了,车上跳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这人穿一身gān净的制服,头上却包个羊肚子毛巾,既不像个gān部,也不像个农民。来人很快撑起车子,过来用手在那肥猪的背上提揣了两下,笑嘻嘻地问:
“老人家,这猪你卖多少钱?我出八十块,怎样?”
“你看你这人!明晃晃长两只眼睛,就看不见猪背上盖着官印吗?”六婶子温厚地笑了笑,说。
“噢?你已经卖给县公司了?卖了多少钱?”
“呀,你看你这人!这猪不是我的!”
“你拾的?”那人眼里闪闪发光,“你老人家财运享通!”说着,他便从怀里往外掏钱。
“哎哟!你太小看人!你到张家坪村子里打问去,看张六的老婆一辈子做过亏心事没?咱一辈子穷是穷,可穷得钢蹦硬正!咱怎能拿公家公西给自己换钱哩?”
那人听了六婶子的一番话,哈哈大笑了:“哈呀!这而今可天下也寻不下你这么个憨老婆了!人民币还扎手哩?不怕!
这事不要你担名誉!你卖给我,我吆到山后就杀了卖呀!他谁能知道个屁哩!这猪能卖一百多块,给你八十少了点,可你是拾的嘛,咱两个人都沾点便宜。公家把这点损失当屁哩!
你吆的送给公家,观顶多两句表扬话。表扬话可不能拿来砰盐买油呀!你老人家甭憨了,把这……”
“不!”六婶子白稀疏的头一扭,站了起来,一边准备吆猪起身,一边又对那人说:“咱好好的老百姓,怎能做亏公家的事呢,你不要麻缠了,你走你的路……”
那人腮帮子一歪,很凶地瞪了六婶子一眼,说:
“这猪是我拾的!我吆上走呀!”
说着,他便过去在地里拔了几棵青麻,拧成绳,动手就拴猪腿。
六婶子急得直往官路两头瞧,她盼望赶快来个人,好把这个凶煞制服住。大天白日抢人哩,而今的世事乱成这样子了!
正好!从县城方向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那个正在动手捆猪腿的凶煞慌忙蹬上车就跪了。
等那两个人走近了,六婶子赶忙叫往了他们,结结巴巴诉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在自己的大腿上拍了一巴掌,其中一个叫道:“实在是巧!”
原来,这两个人是县副食公司的收购员,这头猪也正是他俩丢的。他们就是寻猪来的。
两个“公家人”正如刚才那人说的。对六婶子说了许多“表扬话”,然后就把猪吆起身了。他们说,如果不吆猪的话,他们自行车是可以把她带城里赶集的。他们一再说,她实在是个好老婆婆!
六婶子心里畅快极了。她说她从来没坐过那玩艺儿,就是不吆猪她也不坐,她怕头晕。在那两个人临走时,她唠唠叼叼又安咐他们,说他们还年轻,以后给公家办事再不敢马马虑虑,粗心大意了……
现在,六婶子和她的猪娃娃又上路了。盛夏的原野,覆盖着浓重的绿色。糜谷正在抽穗,玉米已经吐出红樱。明丽的阳光照耀着刚翻过的麦田,一片深huáng。大地呀,多么的单纯,而多么丰腴!
中午偏过一点,六婶子吆着“小黑子”来到县城。
好老远看见街口站着几个戴红袖标的人。她心想:这两年不是没红卫兵了吗?难道文化革命又开始了?
她和她的猪娃娃慢腾腾地走到了街口,准备穿过街道,到南门外的猪市上去呀。
她马上被人挡住了——正是那几个戴红袖标的人。
“猪是买的吗?”其中一个黑猪巴茬的问她。
“卖哩。”她回答说。
于是那几个人也不说什么,就把她的“小黑子”捉住撂在一个筐子里,又把篮子提到旁边的秤台上。
一个报斤数,另一个劈哩啪啦拨了几下算盘,说:“七元八角!”
那个黑胡巴茬的人就从钱袋里数出几张钱来,递到六婶子面前:“给!”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