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扑腾!瞎扑腾……”梁志华敏感的猜疑解除了,脸上又现出轻松开朗的神色。这家伙在全县二十多个公社的头儿中间,是个有名的乐天派,性格慡朗,嘻嘻哈哈,没见过个忧愁的脸相,他不仅和下级,和同僚们如此,和地区县委的领导处事说话,仍然如此,“既然你不犯疑,那好,我向你汇报吧!huáng大人——”
梁志华扔给huáng建国一支烟,自己点燃一支,喷出一口烟雾:“你知道,我前几年比你胆子大,大得要发疯了,在河西gān了多少蠢事、瞎活!”
这是个不安静的角色,说着就站起来,一只脚蹬在高一级的石摞上。huáng建国双手掬着膝盖,听着把身子倾在他面前来的梁志华大声说:“后来,中央批示一传达,河西人简直能把我吃了!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撵出河西。我挨得好重!好惨!我‘梁胆大’是真心想害河西农民吗?我想不通!冤枉!心里结冰——凉透了,再不gān这号背儿媳妇朝华山,出力不落好的事啰……说吧!骂吧!反正就是这一摊子……你白天提意见,我晚上把笔记本一合,睡觉!”
huáng建国听着,和自己当时的处境和心思一样啊!他后来怎么解脱出来的呢?
“一件事教育了我。”梁志华在石握上踱着步,“在整风后期,大家的气儿出完了,却一致提议,要重新促‘丰收渠’上马!哈呀,这下,我睡不着了。”
huáng建国约略知道,梁志华在“想大的、gān大的”那阵风中,把“丰收渠”工程扔下,在河西的山塬区,摆开二十华里劈山造田的战场,轰动了地、县。他去那里参观过,梁胆大的名字就是那会儿叫响的。
“他们居然提出要重开‘丰收渠’!”梁志华加重了语气,“他们不是反对一切农田基本建设,而是讨厌瞎折腾,不求实际的大铺排……这样,我冷静下来,才开始认真地回想我的过失……”
huáng建国不由地“唔”了一声,梁胆大啊!他是在挨群众批评挨得最惨的时候,却又从中汲取了合理的东西……
“于是,我几夜睡不着觉了。从参加工作那时想起,自己审判自己!我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梁志华带着少有的沉重的感情,停住脚,紧紧盯着huáng建国,“二十多年来,我给农民办过不少好事,也办了不少瞎事。在好多时间里,我们是在整农民,而且一步紧过一步……”
huáng建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梁志华看出他的吃惊的神色,不以为然,反倒轻蔑地冷笑一声,走近前来,掰起指头说:
“我合作化时期参加党,尔后提拔到乡上。
“五七年怕农民跟着右派跑,我给农民算了一年账,证明合作化后比合作化前生活优越。
“五八年,那阵儿我在渭北家乡。为了叫我那个乡的农民明天早晨就过上共产主义生活,我带领全乡政府gān部,连夜下乡,拔锅挖灶,吃大锅饭。
“从五九年下半年到六二年冬天,我的那个公社饿死过人,当时谁也不敢承认那是饿死的,说是病。
“六五年夏天,我从渭北被派到咱们县来搞四清。我所在的那个公社,二十九个大队,运动后保存下来一个支部书记,是为了体现政策的啊!其它gān部、队长、会计都一杆子打光了……
“四清刚毕,文化革命紧接上开战,刚上来的那一批gān部又一齐倒台……我也靠边站了。
“七一年,我被宣布‘解放’,调来河西学大寨,大批促大gān,想大的gān大的,割资本主义尾巴,限制自发倾向……”
梁志华说着,越说越快,一泻而出,又猛地刹住,盯着huáng建国,声调和神情,是对自己沉痛的甚至是冷酷的嘲弄。他猛地转过身,一挥手,把半截没有燃尽的烟卷风进河水里,几乎是喊着说:“我们把农民身上的‘肉’都割掉了,岂止‘尾巴’!”
huáng建国听着,这是怎样的一张工作履历啊!而又何止是梁志华一个人独有的创造!他——huáng建国,既拔过农民的锅去炼钢铁,也割过农民的“尾巴”,而且gān的时候是很硬手的呢!现在在县社两级工作的四十岁以上的gān部,谁又没gān过这些神圣的蠢事呢?
梁志华摆过这一笔流水账之后,神情变得严峻了。严峻在这个平素老是开朗乐和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时候,混合着尖刻的辛辣口气:
“我gān这些蠢事的时候,并不以为蠢啊!我是拚着命,没黑没明地gān,只怕落在别人后头,对不起党呢!
“我砸了农民的锅,急急忙忙把他们赶进食堂。食堂的大锅里吃光了,又把他们赶散伙。自己的动机和效果正好相反,然而毫不脸红!我们把农民gān部培养起来,gān了十几年工作,再把‘漏划地主分子’的帽子给他们扣到头上,实行专政。农民多养了一只jī,一窝蜂,也是阶级斗争。我们的公粮,说是一定五年不变,谁信?事实是一年两回,三回追加,忠字粮,爱国粮,支援亚非拉的粮……为了这些粮,我亲自带上gān部,翻过农民的粮缸和粮柜……
“我们的农民太好了!尽管经过了三番五次的折腾,我gān了那么多瞎活,他们骂我,可我修的那个‘丰收渠’,他们却不忘好处,还说我也吃了不少苦,只是惋惜我后来发昏发疯,农民有良心啊……gān了这么多伤害农民根本利益的事。我‘梁胆大’算什么‘胆大’啊?是‘梁残bào’!有胆子改正错误,才是真正的‘梁胆大’!”
huáng建国惭愧极了,梁志华坦胸掏腹的自白,象镜子一样,照出了自己,那最难于割裂戳透的一层感情的帷幕,终于撕开了……
“于是,我走村串户,问那些被我整过的gān部和社员赔礼道歉。实在想不到,有些被我整得死去活来的社员,一见我去,反倒笑了,他们给我说宽心话……我恨不得揍自己。”梁志华动情地说着,脸上的肌肉弹动着,眼角流出泪花来了。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揩揩眼角,笑着说,“中央重新颁布六十条,我觉得给农民还债的时机来到了。这两年,河西变化大些,可比起我对他们所欠的账债,还远远不够。现在,我们社、队两级都有了一些积累,我想今年秋收后,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gān成。这样,二道塬上就成自流灌区了。”
“噢!你们三个人刚才在河滩,是勘察引冰工程呢!”huáng建国说,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也模糊了。当他躺在泡桐树下的竹躺椅上回味自己过五关斩六将的功劳与苦劳的时候,梁志华却在进行着严峻的自我审判。是什么鬼缠住了他的心而想不到自己也有过“走麦城”呢?是严副书记巧妙地批评说的“我发现你狭隘”吗?岂止狭隘!梁志华在遭到群众批评的困境里时,面对的是人民!是被自己折腾得一贫如洗的人民!而我面对的是自己!问题就在这里。
huáng建国站起来,握了握梁志华的手。他是个不善辞令的人,愈激动时,愈少说话。他放开梁志华的手,深沉地说:“老梁啊!你胆大!名副其买!”
梁志华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轻松姿态,挥着又粗又短的胳膊,说:“老兄,你几时过河西来呀?”
“我?”huáng建国说,“你等着吧!”
“我去河东之前,把丰收渠的引水工程踩踏好,设计出来,算是对河西人民最后的一个jiāo待。你秋收后组织劳力gān就是了。”梁志华畅快地说,“说真话,我现在确实留恋河西。”
“你等着吧!”huáng建国重复说,他推起车子,又调过头来,向梁志华招招手,沿着白杨夹道的柏油公路,朝县城飞驰而去。风鼓起他的衣衫,背后传来梁志华哈哈的笑声……
顾不得礼貌,huáng建国一把推开县委东院第三号房间的房门。
严副书记架着眼镜,正在批阅什么文件,看见huáng建国,略显惊疑。他摘下眼镜,站起身。
huáng建国坐下,很恳切地请求:
“老严,让我留下,留在河东吧。”
1980.10.灞桥
后院的jī棚里传来一声雄壮而又宏亮的jī啼,冯老五醒来了。蒙在木格窗子上的塑料薄膜儿,现出了蒙蒙的亮光,天明了。老五一翻身就溜下炕来,棉袄棉裤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为了等待儿子,他昨晚压根儿就不曾解过钮扣。
冯老五走出上房,一边结紧腰里的带子,一边走到小院里。夜里落过一场小雪,瓦沟里坐着一层薄薄的白雪,天已经放晴了,农历正月末尾的一弯残月,挂在东塬顶上。
儿子住的厢房的木门板上,挂着一把铁皮锁子。老五心里一惊,夜黑他去哪儿了?
好事如果和瞎事恰恰遇在一起,就使人特别揪心!冯老五好容易从公社书记那里给退伍归来的儿子求得一个社办工厂的指标,昨天傍晚兴冲冲回到家,老伴却告诉他,后晌开了社员会,儿子被众人选上队长了!
他把老伴推出门,叫她把儿子找回来!
老伴在村里找来找去,前街后巷都找过了,没见儿子的影子。
老五喝罢汤,坐下抽烟,等待。
jī叫过头遍,不见儿子回来。他实在困得受不住了,和衣躺进被窝里……
天麻麻明,村子里很静,从前街上传来扫帚刷着冰冻的地皮的声音,一下,一下,唰——唰——
chūn节过完了,队里还没有开工,庄稼人早晨可以尽睡觉哩。现在到哪里去找儿子?敲人家的街门,去问询儿子夜晚的踪迹,会叫人产生多少错觉呢?他顺手捞起长把竹条扫帚,从小院扫起,一直到街门口。他拉开街门的木栓,跨过高高的门坎,准备清扫街道的时候,河滩里一阵叽叽嘎嘎的笑闹声传过来了……
老五拄着扫帚,望着,滩地里一抹白雪,耀得人眼花,他眯起眼睛,聚足了目力,终于看见了大堤的杨柳林丛中,有两三个人影在跃动,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从那儿传到村子里来的,他似乎立刻预感到,那里边就有他的儿子。他侧耳静听,终于逮住了儿子一声浑厚的话音,更加证实了预感。
冯老五把扫帚顺着门框立好,就走过门前的场地,下了场塄,走上通河堤的田间土道。
薄薄的积雪在脚下发出嚓嚓嚓的响声。
冯老五走上河堤,却不见一个人影,雨季里护堤人住的瓦房里,飘出一缕缕淡淡的蓝色柴烟。
老五走进小瓦房,房子中间的脚地上,堆积了好大一堆玉米秆的灰烬,没有燃尽的玉米根,闪着火星,冒着青烟。火堆旁的一个石头上,放着半个烤过的玉米面馍馍……
他又审视一下炕头,有一本新订的白纸本子,封皮上写着几个字,他还能认得:“冯家滩三队委员会”。他翻开封皮,第一页上写着什么制度,再一页上,又是什么管理办法,他淡漠地笑笑,把本子扔回到原处。
冯老五从小瓦房旋即出来,走上三号大坝,他吃惊地看见,在二号坝头上,他的儿子——冯豹子,正和两个青年在冰窟窿里掏水洗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