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以后酒桶的酒全部醒了,在送宝玲去医院的路上酒桶曾经左右开弓掴自己的耳光,酒桶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他的英俊豪迈的脸上凝结着一种痛不欲生的表情,他对昏迷着的宝玲说,我喝醉了,你知道我喝醉了,你怎么不躲一躲我的酒瓶呢?酒桶的心里充满了悔恨,但是悔恨也已无济于事,宝玲昏迷不醒,宝玲在昏迷中发出某种令人恐惧的喘息声,类似火车排放蒸气的声音,或者就像一壶水即将煮沸的声音。
宝玲在医院里仍然昏迷不醒,医生诊断是严重脑震dàng。我听猫头说宝玲在医院里躺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宝玲一醒酒桶就抓着她的手呜呜地哭起来,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奇怪的,酒桶也是个人,他要是无动于衷就太、太那个了。我父亲担心酒桶在宝玲的病chuáng边会不会也喝上几口,我想酒桶要真那样就太、太不是人了。让我奇怪的是猫头对宝玲病情的新说法,他口口声声说宝玲不是普通的脑震dàng,是一种人们没听说过的特殊的脑震dàng。
我当然要追问猫头,她的脑震dàng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呢?猫头带着狡黠的表情说,告诉你你又不信的。她的脑子像是换过了,她换了个脑子。我认为猫头又开始chuī牛了,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换了脑的脑震dàng。猫头见我不相信自己就急了,他指天发誓说,骗你是狗,宝玲一醒过来就换了个人似的,她张嘴就骂人呀,骂酒桶是狗xx巴,狗xx巴,猫头说到这儿咯咯笑了一通,捂着肚子说,狗xx巴,这种脏话,也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的?
我也只不住笑了,但我很难去想像宝玲口吐脏话时会是什么样子。
她不光骂酒桶,什么人她都骂呀,猫头说,护士给她打针,她骂人家是杀人犯,她还骂我外婆是白骨jīng,骂我外公是老乌guī,我妈也让她骂了,骂得很难听,猫头最后悻悻地说,我操她妈的,那天我好心去给她送饭,她一见我就骂猴子xx巴,操,一个女人张嘴就骂脏话,这算怎么会事?
如果不是我母亲去医院探访宝玲,我对所谓的特殊性脑震dàng还是半信半疑的。那天我母亲带着两罐麦rǔjīng和一筐桔子去医院,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我看见母亲坐在门槛上大声喘气,脸色yīn郁而愤怒,半天才说出话来,我跑医院去是自作自受呀,我母亲说,那个宝玲,那个宝玲她现在一张嘴就骂人,她骂我是老巫婆,她还说我给她的麦rǔjīng结了块,说那筐桔子是削价处理的便宜货!我父亲上前安慰道,别生她的气了,宝玲的脑子肯定是出毛病了,我母亲稍稍镇静了些,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说,不对,你要说她脑子出毛病也不对,她骂别人就是不骂她女儿,她女儿在旁边坐着呢,宝玲还是叫她心肝心肝的,宝玲还在给她女儿织毛衣呢,织元宝针,一上一下,一上一下,针法比谁都清楚,脑子哪像有什么病?
宝玲竟然也rǔ骂了我母亲,这使我们家人都有点愤怒,但我们确实难以想像宝玲恶语伤人的事实,正如我们难以想像酒桶不再喝酒一样。
让酒桶不再喝酒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出了那件事以后酒桶收敛了许多,他每天只喝一小杯酒,一边喝一边提防着宝玲带来的女儿,他对女孩说,你可别去学那些jian细,别告诉你妈,要不你就没有煮jī蛋吃了。
也不知道女孩最后有没有告诉宝玲,我记得宝玲出院的第一天威风凛凛地站在家门口砸酒瓶,宝玲出院后面色红润光亮,看上去白白胖胖的,我看见白白胖胖的室玲在砸酒瓶,宝玲一边砸酒瓶一边破口大骂,酒桶,酒鬼,杂种,猪秽、狗xx巴,我看你再敢喝酒,再喝我就剪了你的狗xx巴塞进你的狗嘴,看你怎么喝酒!
宝玲英姿飒慡,满嘴污言秽语,在场的所有邻居都目瞪口呆。那天杂货店的来娣正好路过,她一直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观赏着宝玲的一举一动,但宝玲突然把愤怒而明亮的目光对准了来娣,母狗,贱货,别躲在那儿笑呀,宝玲向来娣招着手,你也嫁过这狗xx巴,帮我来砸一个酒瓶呀。
我们知道来娣不是好惹的女人,但那天她大概是被宝玲非凡的气势制服了,她甚至没有还嘴,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逃走了。
大约半条香椿树街的人都聚集到蒋家门前,兴致勃勃地看宝玲砸酒瓶,偶尔会有玻璃碎片溅到街对面,有些人便怪叫着原地跳起来,也有人天生喜欢在这种事情上chuī风煽火,不知是谁跑到浴室把酒桶从热水池里拉起来了,后来我们看见酒桶一路飞跑着过来了。
酒桶当时穿着灰色棉毛杉和白色棉毛裤,脚上穿着一只拖鞋和一只皮鞋,脖子上的肥皂沫还清晰可见,远远望着酒桶时觉得他怒发冲冠,等跑近了就发现酒桶的脸上其实是一种迷茫的表情,他张大嘴巴看着宝玲,他说,我操,翻了天了,翻了天了,人们以为酒桶会再次拿起他的皮鞭,但酒桶像个木桩一样站在那儿,张大嘴巴看着宝玲,他的湿头发还在往下滴水,他的神色越来越委顿,有人居心叵测地捅了捅酒桶说,酒桶你怎么啦?酒桶很尴尬地咧嘴笑了笑,你们听她骂的那些脏话,酒桶摇着头说,肯定是我喝醉时的脏话,怎么让她学去了?一个女人骂这些脏话,多难听。
我们一直等待着酒桶作出适当的反应,后来宝玲就从一只废弃的煤炉里拎出了那瓶粮食白酒,宝玲横眉立目地举起酒瓶,说时迟那时快,酒桶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宝玲,准确地说是抱住了那瓶酒,我们终于听见了酒桶愤怒的声音:瓶里有酒,粮食白酒,那都是粮食酿出来的酒啊!
然后我便听见了邻居们快乐的笑声,还有人噼哩啪啦鼓起掌来。
作为蒋家的近邻,我们难以相信宝玲摇身一变成为悍妇的事实,但那恰恰已经是一个人人能够证实的事实了。现在我们常常在清晨或深夜听见宝玲叱骂酒桶的声音,尽管我们不想听,那些杀气腾腾的污言秽语还是呼呼地灌进你的耳朵,剔除某些不宜复述的脏话,我们可以知道宝玲把酒桶从被窝里拖出来了,我们知道宝玲不准酒桶进她的被窝,当然我们也知道了许多外人不该知道的家庭隐私。
英俊的酒桶日见憔悴,有一天他到杂货店打酒,来娣觉得很奇怪,因为以前都是宝玲来打酒的,来娣朝酒桶多着了几眼,酒桶就有点心虚,他拎着酒瓶匆匆逃出去,边跑边说,看什么看?又不是我一个人喝。
酒桶说的其实是真话,那些酒确实不是他一个人喝的。我们曾经多次隔窗看见蒋家的饭桌,桌上放着一瓶粮食白酒,桌前坐着一对面红耳赤的夫妇,一个当然是酒桶,另一个就是酒桶的妻子宝玲。他们夫妇同桌共酌的时候也是家里最安静祥和的时候。猫头有一次让我猜宝玲的酒量,我还没说什么,猫头自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八两,她能喝八两白酒呀!
两个厨子
两个厨子杀jī宰羊的忙了一整天了。从顺福楼请来的厨子脸孔白里透红,身架又高又胖,手脚却麻利,说话的声音也响如爆竹。另一个厨子看上去不怎么像一个厨子,且不说他的黑黑瘦瘦腌菜似的脸,他在灶台前始终毛手毛脚的,杀最后一条大青鱼时甚至掏破了鱼胆。
白厨子浇了点醋在青鱼肚子里,怒气冲冲地在水缸里漂那条鱼,他说,早知道你这么笨,还不如我一个人gān,老邓说你在德大饭庄gān过,我看你是在那儿洗碗扫地的吧?
黑厨子不说话,他只是卑琐地赔着笑脸,垂着手站在旁边看白厨子洗鱼肚。
白厨子朝黑厨子翻了个白眼,他说,你站着gān嘛?还不快去把那块肉的骨头剔出来?呸,就你这么笨的人,也敢来陈家的宴席做厨子?
黑厨子慌慌张张地从水缸上跳过去,刀在哪儿?他这么问着,立刻意识到不该这么问,扑到桌前抓住了那把刀,他说,刀在这儿呢,我马上把骨头剔出来。
你知道这陈家什么来历?白厨子说,这方圆三百里之内谁也富不过枫杨树陈家,四代盐商,出了一个进士,三个举人,虽然陈老先生一辈子呆在镇上,可两个儿子还是出息,一个在县府做副县长,一个在军队里是少校营长呀。
黑厨子说,我知道他家富,光是猪肉就腌了三大缸呢,这么多肉够我们家吃一辈子了。
你就知道肉,陈老先生不稀罕肉,他爱吃鱼,他最爱吃我们顺福楼的红烧划水,要不怎么就点我名上这儿来做宴席呢?白厨子把那条涮洗过的青鱼拎在手上,他用手指在鱼肉上蘸了蘸,然后伸到黑厨子嘴边,对他说,你尝一尝鱼肉,看还苦不苦,要还苦就麻烦了,一盆红烧划水装九条鱼尾,讨吉利的,陈老先生过寿辰讲究的就是吉利,八尾鱼端上去他肯定要骂人的。
黑厨子诚惶诚恐地瞪着那条鱼,他说,我不敢尝,还是你来尝吧。
有什么敢不敢的?是生鱼,做好了我还不让你尝呢。白厨子把那根手指塞到黑厨子嘴里,他说,我整天都在剔鱼片烧划水,可我就是尝不得生鱼的腥味。
黑厨子任凭白厨子把手指塞进他的嘴,他舔了舔那根手指,咽了口唾沫说,不苦,就是有点腥。
不苦就好。白厨子松了一口气,转过去把鱼放在案板上,突然想起什么,又把鱼拎高了对准黑厨子的脸,不行,那么尝我还不放心,白厨子说,你gān脆在鱼尾那儿尝一尝,万一苦胆汁渗到尾巴上去就麻烦了。
黑厨子犹豫着,看看白厨子的脸色,又看了看面前的那条鱼,我尝,反正我不怕腥,黑厨子短促地笑了一声,然后吐出舌头在大青鱼的尾巴上舔了两下,不苦,尾巴上也不苦,黑厨子对白厨子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他说,一点也不苦,就是有点腥。腥得厉害,鱼尾巴怎么这么腥?
白厨子再次把鱼扔到案板上去,回过头瞪了黑厨子一眼,你尽说废话,白厨子说,鱼尾巴不腥什么腥?可等会儿红烧划水做好了,那腥味就没有了,那香味就出来啦。
黑厨子在给一大块猪肉剔骨头时gān得异常认真,一边剔着骨头一边咽着唾沫,他很害怕白厨子听见他喉咙里咽唾沫的声音,他想忍住,但因饥饿引起的唾沫像cháo起cháo落,他无法停止自己饥饿的声音。
你不要再剔了,白厨子说,你他妈的怎么这样笨,剔根骨头要这么长时间,这样下去八点钟也开不了席。
还有肉剔不下来,这么一长条肉粘在骨头上,太可惜了,黑厨子说。
你以为陈家在乎这点肉屑子?嘁,一长条肉,一长条肉!白厨子上来把那根大肉骨头夺过去,往装垃圾的箩筐里一扔,他说,我看你什么也gān不好,给我去剥大葱吧!
黑厨子顺从地走到屋角去剥大葱,他蹲在那儿剥大葱,目光却还留恋着垃圾堆里的那根肉骨头,还有一长条肉没剔下来呢,他轻声嘀咕着,剥葱的动作显得三心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