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我家那只猫,那只猫讨厌,它老是衔着我家东西扔到别人的阳台上。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把腌鱼扔了。我说。
吃了?你说你把腌鱼吃了?老曲说。
不是吃了,是扔了。我说。
扔了?你别骗我,你怎么会把腌鱼扔了?
真的扔了,我不知道是你家的。我莫名地慌乱起来,因为慌乱我的解释也有点语无伦次,我没吃你家的腌鱼,我说,我不喜欢吃腌鱼,老曲,不骗你,我最讨厌腌鱼的气味。假如我喜欢吃腌鱼为什么不自己来腌一条呢?
老曲脸上的表情已从错愕转为怀疑,他用充满怀疑的目光审视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神里又新添了嘲讽和蔑视的内容。别解释啦!老曲突然冷笑了一声,他说,不就是一条腌鱼吗,其实你要是喜欢吃我可以送你几条的,都是邻居嘛!
老曲说完扭身就走,我听出他话里有话,他几乎是在污rǔ我,于是我一个箭步冲出去拦住了他,我说,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了再去。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清楚。老曲凛然地昂起头斜眼着我说,不打jiāo道还看不出来,你还成天在家听jiāo响乐呢,原来是这种人!
那个瞬间我已经忘了家里的黑衣女人,被rǔ后的怒火也使我丧失了理智,我先朝老曲脸上打了一拳,老曲下意识地反击了一拳,紧接着我门便在楼梯上扭打起来。我不记得我们最后是怎么被邻居们拉开的,我气喘吁吁地走回家,看见门敞开着,坐在我家里的那个黑衣女人已经不见踪影。
其实我应该猜到她在这种时候会不辞而别,但我心里仍然感到深深的怅然,我迁怒于可恶的邻居老曲,迁怒于那条可恶的腌鱼,我想是老曲和腌鱼把她赶走了。但是正如老曲无法从我这里要回他的腌鱼,我也无法向他们索要那个女人的踪迹了。我只是在椅子上发现了一只黑丝绒缝制的手套。
一个女人的黑手套。
你知道整个冬天我都在等待一个黑衣女人的采访,但她却没再来敲过我的门,我收藏了那个女人遗落的黑手套,有人以为我陷入了情网,但我说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这么庸常,对于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归还那只黑手套,然后听她把她要说的话说完。
chūn节前夕我终于在一个水果市场上发现了那个女人。我看见她挎着一蓝新鲜欲滴的橙子,依然是黑衣黑裙,仍然风采照人,我注意到她的黑手套,她的黑手套只有一只。我当时就迎上去了,我站在她面前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喂,你想要你的另一只手套吗?那个女人看了我一眼,然后看了看她的两只手,她芜尔一笑,只是那么一笑,什么也没说,我看着她从我身边绕过去,朝水果市场的出口走了。
我仍然不懂那个女人的想法,茫茫然地尾随着她,一直走到一条僻静的街巷,我看见那个女人猛地回过头,她几乎用一种严厉的眼光盯着我。不要跟着我,她说,我结婚了,我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人。
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种人,可是你忘了一只手套,我说,你难道不想要回另一只手套了?
什么手套?我从来都喜欢戴一只手套,她说,我戴一只手套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我大声喊了一句。
你很面熟。她把盛满橙子的竹篮从左侧换到右侧,她凝视着我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你好像是赵雷的朋友,你们一起开过书店?
不,我说过我不认识赵雷。我仍然大声地喊着。
你别那么大吵大嚷的,她竖起手指嘘了我一下,她又想了想,突然笑了,说,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木匠,你手艺不错,但我们家现在不需要木匠。
然后她就转身走了,我闻见一股水果的清香徐徐而去。然后我的这个làng漫而多情的冬天也就结束了。
棚车
祖母五十多年没坐过火车了。祖母把火车叫做棚车,她说,现在的棚车比以前好多了,都说现在的棚车上每人都有座位,没想到是这么好的座位,都是皮沙发呀。姐姐说,什么皮沙发,其实就是椅子上蒙了一层人造革。祖母说,人造革比皮沙发还光滑呢,那人造革不比猪皮牛皮qiáng?你没坐过以前的棚车,以前的棚车上连硬板凳都没有,现在,现在的棚车比以前好到天上去啦,你还撅着嘴?你还嫌挤?
姐姐不知道祖母为什么把火车叫做棚车,祖母的解释听上去振振有辞,她说,运货的火车叫煤车,运人的火车就是棚车,我没有说错,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我五十年前就坐过火车啦!姐姐仍然不明白,而且她始终觉得棚车这个字眼听上去很可笑。棚车,棚车,姐姐嘀咕着朝邻座人扮了个鬼脸。邻座的人笑了。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gān部模样的男人,没想到他很乐意接过我祖母的话茬,棚车,棚车就是货车的空车厢,那人说,我年轻时也坐过棚车的,买棚车票很便宜,没有座位给你,你可以站着,也可以坐在地上,有时还可以铺张报纸在车上睡一觉。
姐姐看了看邻座,又看了看祖母。姐姐对以前的老掉牙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她以为祖母会附和那个邻座的话,但她听见祖母鼻孔里嗤地响了一声,祖母对邻座男人的回忆明显表示了不以为然。嘁,还坐在地上呢,还在车上睡一觉呢,祖母瞥了那人一眼说,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一个人挤着一个人,人都踩在人的脚背上站着,孩子就吊在大人肩膀上,哪有地方给你坐给你睡呀?邻座一时语塞,想了一会儿讪讪地说,那么挤的棚车我没坐过,你坐那会儿大概是战争年代吧?姐姐再去看祖母的脸,祖母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得胜者的满意表情。就是到处打仗那会儿呀,到处兵荒马乱的,你们知道我是怎么挤上棚车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上还牵着一个,肚里还拖着一个呢,这还不算,我背上还背着一篓jī崽,祖母的手开始前后左右地游动着,模拟当时上火车的情景,她的声调也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你们想一想我受的那份罪,为了逃命,就那样在棚车上站了一天一夜,人最后就像一根木头了,下了车想坐,可腰背却弯不下来,怎么也弯不下来啦!
姐姐噗哧笑了一声,但她立即捂住嘴低下头来,不让祖母发现她笑了。姐姐后来埋头一心一意地嗑瓜子,她听见祖母絮絮叨叨地向邻座说着五十年前的往事,姐姐不想听,但她的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五十年前的一列火车,火车在遍地的pào火弹雨中驶过原野,在姐姐的想像中那列火车驮载了许多木棚,木棚里站满了衣衫槛楼面如菜色的难民,其中包括青年时代的祖母。不知为什么姐姐无法想像祖母年轻时的模样,她依稀看见白发苍苍的祖母站在五十年前的火车上,拖儿带女,背上还驮着一只装满小jī的篓子,姐姐无法想像祖母当时的心情,但她能够准确地想像那篓小jī惹人喜爱的模样,它们肯定是鹅huáng色的毛茸茸的,它们叽叽喳喳地挤在祖母的篓子里,一定可爱极了。
那篓小jī呢?姐姐突然抬头问祖母。
什么小jī?祖母没听清,她说,我没说jī的事。
你带的那篓小jī,小jī后来怎么样了?
小jī能怎么样?死了几只,活了几只,公jī卖了,母jī留着生蛋。祖母郎声笑起来,她在姐姐腮上拧了一把。傻孩子,jī能怎么样?又不是人,能活上五十年吗?
姐姐觉得祖母根本没有说出小jī的故事,祖母总是这样,有意思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没意思的事情却说个没完。为什么jī不能活上五十年?假如人不杀jī不吃jī,jī或许就能活上五十年,姐姐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抢白道:只有人才能活五十年吗?那可不一定。
祖母灿烂的笑容一下子凝住了,祖母最恨的就是姐姐跟她顶嘴,她的gān瘪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姐姐记得祖母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生她气了。祖母不高兴的时候,她的头会向左侧轻轻摆动,不停地摆动,它让姐姐想起了祖母房间里的那只老式挂钟。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了五分钟,车上乱了一阵,下车的人还没有挤出去,上车的人群行李已经涌了进来,一个背着铺盖的汉子从人堆里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恰巧撞在祖母的身上,姐姐听见什么东西嘎嗒一下折断的声音,便慌忙地去抓祖母的手,抓住的却是那汉子的衣角。
原来是祖母脚下的篮子被那汉子踩住了,篮子里的锡箔元宝溅了出来。你gān什么?姐姐愤怒地推了那汉子一把。那汉子仍然是满脸紧张之色,目光在车厢四周搜寻着,他说,我不gān什么,我在找座位呀,姐姐又推了他一下,你找座位gān嘛要撞人?篮子给你踩坏了,你要赔!姐姐一边骂着一边转向祖母问,他有没有撞疼你?有没有撞疼?祖母已经把篮子抱到了膝上,她捡起了地上的几只锡箔元宝,放在嘴边chuī了chuī,祖母对孙女的关心似乎置若罔闻,她饶有兴味地打量着那个汉子。第一回坐棚车吧?祖母说,座位肯定没有啦,我们先来的才有座位,你现在上车当然就没有座位啦,这过道不是还空着吗?你还是坐在过道上吧。
过道上不能坐,他坐了别人怎么走路?姐姐高声叫道。
怎么不能走?偏一下身子就过去了,祖母说,这棚车比从前的空多了,座位没有,可过道还都空着呢。你还嫌挤?一点也不挤!
姐姐愤愤地瞪了祖母一眼,但祖母仍然不理睬姐姐,她好像还在生孙女的气,姐姐便把愤怒的目光投向那个汉子,她想把他赶走,故意把一只脚伸到过道上,但是她看见那汉子朝祖母咧嘴一笑,卸下背上的铺盖卷朝地上一放,然后就稳稳地坐下去了。姐姐想不出别的办法,眼睁睁地看着那汉子和祖母一高一低地坐到了一起。你这是去哪儿呀?祖母说,去走亲戚吗?
不,回家去。汉子瓮声瓮气地答道。
家在哪儿?听你口音像是塔县的,我听得出来,你是塔县人吧?
跟塔县隔着条河,我是宝庄人。
咳,什么塔县主庄的,喝的还不是一条河里的水?祖母说,我娘家嫂子也是塔县人。塔县北关的老孙家,你知道吧?
不知道,我不是塔县的,我是宝庄人。
那汉子神情木讷,祖母很快看出来那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与这样一个人攀谈并没有多大乐趣,祖母便叹了口气说,出门在外不容易呀。祖母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又移向邻座的那个gān部,那个gān部含笑点了点头,但随后他就拿起报纸挡住了自己的脸。
姐姐看见祖母脸上掠过一丝惘然之色,她的白发苍苍的头部又开始向左侧轻轻摆动起来,挤什么?一点也不挤!祖母又说。姐姐知道祖母这会儿又想与她说话了,但姐姐心里也在生祖母的气,她故意侧转脸去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