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走近那个窗口时他们的争吵声戛然而止,他们似乎提防着我,我看见饲养员扭过身子,用后背对着我,而生物教师对我露出他特有的温和天真的微笑,你也来了?他说,我正跟老张谈事情呢,他今天心情不好,谈起事情来跟吵架似的。其实他是一个大好人。
我很想知道他们正在谈的事情,但我在那儿站着对他们是个妨碍,我只得知趣地离开,返回到猴房那儿继续我的写生。雨这时候下大了,猴房顶部苫盖的一块塑料布突然被风chuī落,转瞬之间猴子们失去了唯一一块gān慡的空间,我发现那只独眼棕猴变得异常焦躁起来,它抛下小棕猴在铁丝网上疯狂地跳跃奔跑着,不时发出几声悠长的啼啸,我当时对猴子的命运一无所知,因此我把它的反常归咎于雨和天气的变化,我还在雨地里自作聪明地总结了人与动物的一个共同点:他们或它们对天气之变都是很敏感的。
那场越下越大的雨中断了我的写生计划,我原先想到饲养员的小屋里去躲一会儿雨的,但是我想到那样会给他们带来种种不便,gān脆就钻到了鹿房低矮的木板房顶下面,正如我那点可怜的动物学常识所知道的,鹿是温驯善良的动物,在我栖身鹿房的一个小时里,那只孤单的麋鹿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它吃它的草,我躲我的雨,我与麋鹿井水不犯河水地共度了一个小时,一直到密集的雨线渐渐又松散开来,渐渐地雨完全停了。
雨一停我就想离开了,我带来的纸都被雨弄湿,无法再画下去。我站起来摸了摸麋鹿美丽的脖颈,与它道别。雨后的灰场动物园更显冷清荒凉,除了残余在枯树上的雨水滴落在地的声音,周围一片死寂,我走过饲养员的屋子时敲了敲他的窗子,我想假如生物教师还在那里也许愿意跟我同路回去,但屋子里没有人,透过窗玻璃我看见的只是桌子上的一堆东西,两盒前门牌香烟、一包糕点和两瓶白酒。
我已经推起了自行车,就是在这时候我听见从猴房那里传来一种奇怪的类似婴儿的啼哭声,最初我不知道那是猴子的哭声,我只是觉得那种声音异常凄厉异常碜人,于是我骑上车朝猴房那儿驶去。你也许已经猜到了,我再次看见的猴房里只剩下那只小棕猴了,仅仅是隔了一个小时,仅仅是隔了一场雨,那只瞎了右眼的老棕猴不见了,我看见那只小棕猴用双臂抓住铁网迎向我,它像一个人类的婴儿一样向我哭泣,我清晰地看见它粉红的脸上满是泪水,不是雨水,是泪水,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猴子的泪水,像人的眼泪一样,也是晶莹透明的。
直到此时我终于明白了在刚才的大雨中发生的事情,也终于知道生物教师今天与饲养员谈的事不是关于锦jī,而是那只可怜的老棕猴。我一时愣怔在那儿,我内心充满了酸楚与疼痛的感觉,但我不知道该对那只小棕猴做些什么,我在口袋里找到一颗cháo湿了的咸花生仁,隔着铁网喂给小棕猴,但它刚咽下去就吐出来了,我一直以为它在颤栗,这时才懂得那种颤栗就是猴子的哭泣。
几行杂乱的脚印留在雨后的泥地上,一直从猴房通往废弃的狮笼那里,追寻着这些脚印,我在狮笼里找到了饲养员,饲养员像上次那样,正在用水管冲洗地面,尽管水管里冲出来的水很急很大,我还是看见了狮笼地面上星星点点的血污,还有饲养员长筒胶靴上沾着的一片棕色的我又不是杀人犯!
我指了指积满水的狮笼,结结巴巴地问,你们就在这儿,就在这儿,杀?
饲养员说,这儿能避开小猴子,不能让它看见,你们不懂,猴子也通人性的。
我看了看树林那边的猴房,确实有树枝和房子遮挡了视线。我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向饲养员表达我的感受,我只是向他提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杀它容易吗?
人杀什么不容易?饲养员嘿地一笑,他轻蔑地瞟了我一眼,继续朝地上冲水,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我跟许老师jiāo情很深呐,他帮过我大忙,我也只好答应他,人又不是动物,做人就要讲良心嘛。
我说不出什么来,唯一想做的就是立即离开这个动物园。我骑着车一口气骑到了肥皂厂门口,那儿有许多工人在厂门口出出进进的,我的惊悸的心情终于放松了,在那里我打开了被雨淋湿的画夹,那只独眼棕猴最后抬头观雨的神态被我画在了纸上,我想起了我的绘画老师关于神韵的说法,我想猴子的神韵在于它的泪水,大概就是它的泪水吧。
我曾经偷偷地跑到生物教师的标本室外面看望那只棕猴,说起来我大可不必这样掩人耳目,只要你对动物具有一定的兴趣,生物教师总是乐于为你打开标本室的门。但我似乎害怕与那只棕猴直面相对,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安静的午后爬到了那间小屋的窗台上。
我看见一只棕猴盘腿坐在一张课桌上,让我惊讶的是它现在不仅洁净而安详,作为某种特征的残眼竟然金蝉脱壳,受成了一只明亮的无可挑剔的眼睛,那只我所熟悉的独眼棕猴,现在它有了一双完美的眼睛!不知道生物教师是怎么做出猴子的眼睛的,我只能感叹他对猴子的爱比任何人深厚一百倍,那样的爱往往是能创造奇迹的。
说到我所热爱的绘画,我的绘画注定是不成器的。我的老师是个著的专画动物的大师,他总是要求学生去捕捉动物的神韵,但我认为动物们的神韵在于它的泪水,我努力了多年,还是画不出那种泪水,最后gān脆就不去画了。那个位于工业区的灰场动物园,后来我再也没去过,去也无妨,我猜那大概是世上最荒凉的动物园了。
线袜
有一天,邮递员站在香椿树街三十六号门口,大声呼叫一个名叫钱王氏的人,叫了好多遍,无人应答,邮递员跨上自行车正要走的时候,袜子奶奶慌慌张张地追了出来,边跑边说,钱王氏就是我,我就是钱王氏。
邮递员把一张汇款单jiāo给袜子奶奶,他说,我嗓子都喊破了,你怎么听不见?
听是听见了,袜子奶奶满面窘色地说,听见你在喊钱王氏钱王氏的,可一时想不起来那就是我。从来也没有人给我寄信嘛。
袜子奶奶以为那是一封信,她拿着那张纸走到隔壁的秦老师家里,她说,我收到了一封信,也不知道是谁寄来的,老师你给我看看。
秦老师说,这不是信,是汇款单,有人给你寄钱来了,二十元钱呢。
秦老师把寄款人的姓名地址念了一遍,袜子奶奶仍然有点偶然,她说,谁呀,这姓王的是谁呀?秦老师猜测道,会不会是你娘家的亲戚?袜子奶奶得到了提醒,眼睛倏地一亮,是三狗呀,她高声叫起来,肯定是三狗,三狗这孩子,难为他还记着我这个姑姑!
第二天袜子奶奶穿着新棉袄和新棉鞋走过香椿树街,路上有熟人跟她打招呼,袜子奶奶,你去儿子家啦?袜子奶奶的脸一沉,说,我还没死呢,我死了才去他家。关于儿子的话题使袜子奶奶的脚步变得怒气冲冲的,袜子奶奶走到石桥上,迎面碰到对门的女邻居美仙,美仙说,怎么啦,谁又惹你生气了?袜子奶奶愣怔了一下,左顾右盼地说,谁?谁在生气?美仙笑起来说,说你呢,好好的怎么又板着脸走路?袜子奶奶说,我没生气,我到邮局去,我娘家侄子给我寄了二十元钱来。三狗这孩子良心好,他小时候穿的袜子都是我织的,这么多年了,难为他还记得我这姑姑的好处,美仙打断她的话说,你家长生对你就不好了?前几天我还看见他送来一篮桔子呢。袜子奶奶朝美仙摆摆手说,别提那些桔子了,一半都是烂的,要不烂他们才不会送来给我吃。
袜子奶奶和美仙其实是一对冤家。美仙走下桥,嘴里轻声骂了一句,死老太婆,讨厌!而袜子奶奶下桥的时候用手捏着鼻子,她对美仙身上扑鼻而来的香味厌恶透顶,搽得这么香想gān什么?袜子奶奶嘀咕道,以前青云坊的婊子也没她搽这么香!
袜子奶奶主要就是在家里拆线袜,那些破旧的线袜都失去了主人,收破烂的老许把它们一札札地捆好卖给袜子奶奶,袜子奶奶就坐在家门口一只一只地拆,拆好了洗gān净,然后她儿子长生就把一袋袋的纱线装在大布袋里驮到收购站去卖,总之袜子是袜子奶奶的营生,所以香椿树街上的人都把长生的母亲称为袜子奶奶。
袜子奶奶原来是有男人的,但他死了好多年了,现在他天天住在墙上,住在墙上的一只相框里,天天看着袜子奶奶拆线袜。长主一家原来也是和母亲住在一起的,但袜子奶奶和儿媳水火不容,长主一家只好搬到单位宿舍里去。长生搬家以后袜子奶奶有半年不和他说话,后来好不容易说话了,袜子奶奶铁板着脸让儿子去chuáng底下拿一篮jī蛋,长生说,家里有jī蛋,这些jī蛋你自己吃,袜子奶奶一下子就嚷起来了,你家里的jī蛋轮得到你吃吗?袜子奶奶站起来抓住儿子下颏处的一层皮,她说,搬出去才半年,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我不在旁边,她就由着性子欺负你!长生知道他母亲的脾性,他顺从地把那篮jī蛋带了回去,回去就发现jī蛋里长出了小jī,长生突然想起那些jī蛋还是母亲chūn天时用粮票换的,它们已经在母亲的chuáng底下藏了半年多了。
每天经过香椿树街的人都看得见袜子奶奶,她总是把门敞开着,坐在门边拆一只棕色的或者藏青色的线袜,拆线袜的工作大概是熟稔胜于专心的,因此街上的行人们会发现,你在看袜子奶奶,袜子奶奶也在看你,袜子奶奶一边看着你,一边把拆下的线团绕在手掌上。秦老师有一次在学校里对孩子们说,什么叫提高警惕?提高警惕就是像袜子奶奶那样,眼睛要时刻监视你身边的一草一木风chuī草动,要像袜子奶奶那样,要像一个哨兵。
袜子奶奶确实像一个哨兵,冬天时候你偶然会发现袜子奶奶家大门紧闭,但你只需扭一扭脑袋便会看见袜子奶奶,她坐在对门美仙家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拆线袜,冬天时候袜子奶xx头上戴了一只式样古怪的绒线帽,蓝棉袄和黑棉裤也使她gān瘦的身形臃肿了一些,但袜子奶奶看上去仍然像一个哨兵。
街上最讨厌袜子奶奶的要算三十九号的美仙,美仙在牙刷厂里与其他女工谈得最多的就是袜子奶奶。你们不知道我家对门的死老太婆多讨厌,我每天出门她都要口头看看她家墙上的破挂钟,我每天什么时候回家她也要看一看钟,我家里来了客人她伸长脖子一个个地看,来了女的她倒没什么,要是来了男的就麻烦了,她gān脆把凳子搬出来,守在我家门口呀!美仙谈起袜子奶奶时忽尔谐谑忽尔愤怒,她说,x他妈的,我本来嫁给小季就是图他家清静自由,谁会知道对门住了这个死老太婆呢,现在她倒做起我的公公婆婆来,从早到晚盯着我,好像我是个阶级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