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李抒君家人调查的结果也平淡无奇,死者的姐姐李兰心哭得像个泪人儿。她向警方人士诉说着她们姐妹四十年相依为命的骨肉亲情,说到伤心处便昏厥过去。从李兰心嘴里根本无法弄清死者的死因,调查者便转向李兰心十岁的儿子,那个小男孩被家里的突变吓坏了,从他结结巴巴的叙述中唯一得到的信息是死者当天表现很寻常,小男孩说,姨妈给我削了苹果,她还跟我下了一盘跳棋。
调查者注意到那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家庭组合,死者李抒君生前一直和姐姐李兰心一家住在一起,调查者很自然地追问起这个家庭最重要的成员尤平。但是李兰心说她丈夫前一天去北方出差了,这个细节当然不会被调查者遗漏过去,围绕着尤平在事发时的行踪,调查者曾作过最详尽的调查,结果却是平淡的,尤平确实在事发前一天去了北方,三个同事与他同行,都为他做了证明。
李抒君之死作为本年度第十七起自杀案记录在册,曾经有人在布市街街头自作聪明地揣测李抒君事件的某些原因,那种揣测无非是圃于性bào力、男女私情等等方面,但法医报告足以堵住那些人的无稽之谈,法医的验尸报告证实李抒君死后仍然是个处女。
卷宗里对所有死者的死亡描述都是冷静、客观而缺乏诗意的,但刑警马千里后来在翻阅李抒君一案的卷宗时眼睛却陡地亮了。
人们都说李抒君生前从来不穿裙子,但卷宗纪录李抒君坠楼时恰恰穿着一条粉红色缀有花边的睡裙。
打匿名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嘶哑的男子,接线员把这个电话接到积案组的时候还在安抚他,慢慢说,你不要紧张,你反映的情况很有用,因此马千里拿起话筒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样:慢慢说,不要紧张,我们正需要了解你知道的情况。但那个男子只是对着电话大声喘气,过了好久,他突然说,我紧张?紧张什么?我肯定李抒君不是自杀!马千里没有立即追问,凭藉着经验他知道现在该让对方说下去,马千里耐心地等了一会儿,那个男子果然透露了一点底细,他说,那天夜里我听见了她家的声音,她跟什么人扭打过,她还骂了人,马千里问道,你听清楚她骂什么了吗?那男子说,没听清,但她肯定是在骂人。马千里刚想询问对方听见声音的时间,那男子却先堵注了他的问题,他说,你肯定要问时间了,几点钟几分几秒?你们就会这一套,告诉你我神经衰弱,夜里通宵失眠,我从来不看钟的!那男子就这样突然变得气势汹汹,你们是一群饭桶,问这问那从来问不到点子上,连自杀和他杀都分不清楚,你们不是在草菅人命吗?马千里被训得摸不着头脑,而那个男子这时突然挂断了电话。
马千里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举报者,他向记录员询问那男子的名字,但记录员说,他不肯透露姓名,他自称是一名群众,因此电话记录上便留下了"一群众"这个名字。
马千里来到布市街时那条街道已经恢复了平静和洁净,当初李抒君坠搂留下的血迹和警方圈出的人形白线已经被秋风秋雨chuī打而去,街上人来人往,人们匆忙地步过一个月前的事发现场,表情和步履一样地从容不迫,看来没有多少人记得那个不幸的女人了。
死者的姐姐李兰心却沉浸在悲伤之中,那是毫无矫饰的悲伤,马千里注意到她薄施脂粉,有中年女人的风韵,但提到妹妹的死李兰心便张大嘴呜呜痛哭,毫不顾忌她的仪态。
有人听见她在骂人,当时房间里好像有别人在场,你就住在隔壁房间,你听见什么了吗?
别人?谁说还有别人?李兰心抹去眼泪,瞪大眼睛说,要是还有别人,我妹妹就不会跳下去,就不会自杀了。
不,要是有别人在,你妹妹就不是自杀,你懂吗?你回忆一下,当时你听见她房间里有什么声音吗?
怎么会有别人?就我们三个人在家,尤平他出差去了,什么声音?会有什么声音?等我听见声音她已经……李兰心又捂着脸哭起来,她说,你们目的什么问题呀?除了我还有谁会进她房间?难道我会把自己的亲妹妹推下去吗?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让你确定有没有另一个人当时在场,会不会有人潜进她的房间?
没有,李兰心摇着头,她说,你们怀疑她是谋杀?不是自杀?
马千里不置可否地走到窗前,面向大街的窗户开着,窗台上现在放着一盆文竹,马千里端起文竹,看见的只是一圈圆形的污渍,死者在那个雨夜站立窗台的痕迹已无从找寻,但马千里眼前依稀飘过了李抒君身穿粉红色睡裙的身影,那个女人站在窗台上,那么惊恐,那么绝望。
你妹妹很不喜欢穿裙子,但她在家里喜欢穿裙子,是这样吗?
她不喜欢,她嫌自己小腿太粗。
可你妹妹死时穿着睡裙。
李兰心这时候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溜了马千里一眼,她说,这有什么?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呀,女人都爱美,那条睡裙是夏天时买的,今年她特别爱美。
她是不是在恋爱?马千里又问。
谁知道?有些事情她不肯跟我说,她要是肯对我说我会开导她,也许她也不会走那条绝路了。
李兰心后来又啜泣起来,直到她丈夫尤平从外面回来,李兰心一看见尤平迅速地擦去泪迹,修整了一下衣饰,他们怀疑抒君是他杀呀,李兰心一边用手绢擦着眼角一边对尤平说,他们怀疑有人跑进了抒君的房间,我没法跟他们说,你来跟他们谈吧。
我有什么好谈的,我又不在家。尤平有点不耐烦地把他的黑色风衣和黑色圆帽摘下,挂在衣钩上,他怀着些许敌意扫了马千里他们一眼,说,你们搜集到什么证据了吗?
正在搜集。马千里说。
马千里注意到尤平是个英俊而沉稳的男人,尤平对他们的到来似乎很反感,但尤平的不友好态度恰恰激起了马千里的某种好奇心,马千里微笑着对李兰心开了个玩笑,你丈夫一表人材,他在外面出差你放心吗?
李兰心面露愠色,她看了丈夫一眼,低下头说,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了解他,外面的坏女人总在勾引他,但他从来不拈花惹草。
那么在家里呢?你妹妹也喜欢他吗?
你什么意思?李兰心猛地一惊,但很快便狂叫起来,你怎么敢这样说话?你要是再敢这么说我就掴你的耳光!
我只是开个玩笑,别生气。马千里说着从李兰心身边躲开,他走到尤平身前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尤平冷笑了一声走到厨房里去了。马千里觉得有点无趣,无意中朝尤平的那件风衣看了一眼,发现那件风衣的扣子是铜制的,衣领处的扣子少了一个。铜扣子或者少一个铜扣子对于任何一件风衣都是寻常的、所以马千里当时并没有特别在意。使他格外敏感的是那个玩笑之后李兰心的表现,李兰心突然变得异常凶悍bào烈,似乎是被触到了痛处,而那个女人在一阵狂叫过后所爆发的哭声变得凌厉而短促,那是受了委屈的孤立无援的哭声。
马千里发现有个矮小的穿旧军装的男子在跟踪他,马千里觉得这事很滑稽,从来都是他跟踪别人,现在却被别人盯住了。路过布市街口的理发店时马千里闪了进去,没过多久那男子焦huáng而忧郁的脸贴在了理发店的玻璃窗上,马千里冲出去,一把抓住了那男子的胳膊。
你在跟踪我?马千里说。
是,我就要跟踪你。那男子镇定自若地迎着马千里的目光说,我看你什么时候查到凶手。
什么凶手?
谋杀李抒君的凶手。那男子咧嘴一笑,他说,告诉你吧,我就是打电话的那个人。我就是"一群众"。
"一群众"?你叫什么名字
我就叫"一群众",不骗你,就叫"一群众"。
马千里很快就发现"一群众"的样子好像不正常,他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假如李抒君一案的线索来源于此人之口,那他这几天的奔忙无疑将成为一个笑料了。
从理发店里出来一个人,他粗bào地推开了"一群众",嘴里嚷着,你他妈上这儿破案来啦?滚开,这里没有凶杀案。
他的神经有问题?马千里问那个理发师。
有问题,整天在街上窜来窜去地寻找凶手,理发师又推了"一群众"一把,他对马千里说,你千万别信他的,你要是信了他的话会累死的,凶手,哪来什么凶手?
你们这些饭桶,你们不取证不侦查怎么找得到凶手?"一群众愤然叫喊着,他的手攥成拳头在马千里面前摇动着,我有证据,谋杀李抒君的证据,告诉你们,凶手就在我手里。
然后马千里看见"一群众"松开了手,一颗铜钮扣当啷一声掉在理发店门口的台阶上,马千里下意识地用手绢包起了那颗铜钮扣,他觉得它眼熟,很快便想起了尤平的那件风衣,那件凤衣上的铜钮扣。
你在哪儿抢到的?马千里和颜悦色地拍了拍"一群众"的肩膀。
在哪儿?当然在事发地点。"一群众"得意地说,案子已经可以破了,凶手把李抒君推下楼时,李抒君把他衣服上的钮扣扯下来了,这粒钮扣,嘿,谁也没有发现这粒钮扣,是我在水洼里找到的。
你什么时候找到的这粒钮扣?
李抒君死后三个小时,那时候你们都走了,你们以为是自杀,只有我还在取证,只有我知道李抒君是他杀,"一群众"好像患了感冒,他朝地上擤了一把鼻涕,很严肃地与马千里握了握手说,我已经给你提供了他杀的证据,下面的艰巨任务就jiāo给你啦。
马千里忍住笑,他觉得"一群众"现在看来可爱极了,不管这案子能不能破,马千里最后对"一群众"说,我要请求上级部门颁给你一个三等功勋章。
后来的侦破工作确实就是从那铜钮扣上着手进行的。黑风衣的主人尤平不记得领口的铜钮扣是什么时候掉的,更重要的是他声称出差时没有带那件黑风衣,黑风衣留在家里了,与它相配的黑帽子也留在家里,马千里就此事再次讯问了与尤平同行的三个同事,三个同事都记得尤平穿的是一套浅灰色的西装。
李兰心看见马千里手上的铜钮扣时脸上掠过一丝惊惶之色,但那丝异样的表情稍纵即逝,她说,我正在找这粒扣子呢,尤平那件风衣是他姐姐从日本买的,掉了扣子配不到,怎么让你捡到的?
这钮扣不能给你了,马千里说,你妹妹坠楼时手里捏着这粒扣子,你懂了吗?
怎么可能?李兰心说,你也知道尤平当时不在家,尤平不可能进她的房间。
尤平不在家,但他的风衣留在家了,别人有可能穿着那件风衣进你妹妹的房间。马千里说,有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