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开头那句话,自己很难描述自己,正如摄影师给别人照相时,很少顾及自己的形象。自己的形象最好由别人来描画。
问:你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在此以前,你都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答:我一九六六年初中毕业,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丧失了继续学习的机会,以后的岁月是在动乱之中度过的。在这些年月里,学习理工科是没有条件的。但文学书籍还总能找到一些,于是捉住就读,这样便产生了爱好。要在一种事业中取得某些进展,首先得爱好这种事业,这可能是一个起码的要求。但这还不够,要搞出点名堂,需要扎扎实实地去努力。首先应该明了,在自己所从事的这一项事业中,前人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这就要求大量地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著作和其它方面的典籍。读文学作品,在文学史的指导下阅读是一个好的方法。因为你不可能把前人所写的书都读完,实际上也没有必要。根据文学史所提供的线索,你就会读到中外历代一些最著名的经典著作。这些著作的总和代表了整个人类历史文化的面貌和水平,有了这个了解,你就再不会犯狂妄的毛病。对于初学写作的人来说,最容易犯这个病,而这个病往往会断送你在文学事业上的前程。当然,读这些经典著作,不仅仅是治狂病,最主要的是它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营养。任何时代有成就的作家都得首先吸取前人的rǔ汁,才能使自己成熟并把自己的rǔ汁再留给后人。另外,应积极地投身于火热的社会生活中去,寻找困难,主动体验生活中一切酸甜苦辣的感情。丰富的生活经历和阅历,丰富的生活体验和感情体验,这是搞创作的基本财富积累。没有这个积累是绝对不行的。不要让生活来找你,而自己应该投身于生活,并主动去寻找那些丰富的、严峻的、能给人以磨练的生活去实践,去体验。当然,心理状态应该是这种生活的一个自然的成员,而不是仅仅抱着写作的目的才去生活的。有些青年人常常抱怨自己没有所谓“曲折的”生活经历。实际上生活要靠自己去寻找,去创造。
读书、生活,对于要从事文学事业的人来说,这是两种最基本的准备。这就是我对以上这个问题的回答。
问:当你发表第一篇作品,或创作取得初步成功之后,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想得最多的是:最困难的工作将在下面。
问:你在创作上遇到没遇到困难或挫折?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你是怎样坚持下去,并终于取得突破的?
答:困难或挫折是经常性的。这种困难在很大程度上是自己为自己专意设置的。追求的目标越高,困难和挫折的系数就会越大。但是没有追求,就不可以产生像样的作品。为了“顺利”而回避困难,实际上等于自己欺骗自己。文学本身就是一种困难的事业,一切都是在不断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中进行的。因此,具备顽qiáng的毅力对作家来说是一个先决条件。有时候,一个作品到了关键的时候,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搞好,而这时候往往是作家最感吃力的时候。这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好比登山到了最后几十米,每一步付出的代价比当初不知要大多少倍。没有比这更惊心动魄的了。这时候一般的紧qiáng还不够,需要一种特殊的坚qiáng,那就是,只要腿还能迈动,就继续迈动;即使倒下来,也应该往前爬;即使爬不动了,失败了,意识和灵魂也应该继续攀登——这是为了下一次攀登而应保持一的一种jīng神状态。要知道,一次壮丽的失败就可能产生一次辉煌的胜利。最为悲哀的是永远倒在一个失败的终上——要认识到,这决不是终点,完全可能是通向目标的一个连接点。要在困难和挫折中突破,首先要战胜自己。
问:你是一位有追求的作家,请谈谈在这个问题上的理性思考。
答:所有作家都追求。所谓追求,就是不满足自己已有东西,力图在生活和艺术中有新的发现。但关键的问题是追求什么。关于这一点,不同的作家有不同的理解,我不喜欢利用生活中的一些偶然的事件而制造故作惊人的作品;我喜欢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发现实际上是真正惊人的东西。有些巨大的东西往往在日常细碎之中。河流越是宽阔,表面上越是看不见波làng。你在生活中发现的新现明,新因素,新品质,这是生活本身的发展和创造所带来的,并不是你自己创造的。
因而这种新的发现才能够引起最广大读者的共鸣。你在艺术上的新发现和新创造也正是这种生活的一种自然的要求,而不是一种主观主义的别出心裁。相反,刻意去追求一种时髦的、商业性的、刺激性的,甚至举办一个生活的怪胎展览会,而标榜自己有新追求历史将证明这种“前进”充其量不过是脸朝前而两条腿实际上倒退着走罢了。
问:请以你的作品为例,谈谈你是怎样从生活中获取题材的。
答:我曾经一再说过,我最为重视自己生活中的体验,而不重视那些道听途说的生活故事。自己对所表现的生活缺乏一种深切的体验,故事再生动。也不可能写生动。文学作品光靠曲折甚至离奇的故事,可能有某种吸引力,但很难打动人心。真正的艺术作品的魅力,正在于作家用生活的真情实感去打动读者的心。因此,生活首先要打动作家的心,作家才有可能用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去打动读者的心。我常常选择我自己体验最深的生活题材来表现,比如《在困难的日子里》、《人生》等作品,如果我没有困难时期在学校的那段生活体验,我就不可能进行《在困难的日子里》的创作。如果我没有从农村到城市这样的生活经历和这个经历过程中的各种体验,我也就不可能写出《人生》。实际上,作为故事来说,我听过无数比这两个作品更为有趣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的生活我没有深切的体验,因此这些故事再绝妙我也不可能写好。当然,不是自己所有的生活体验都可以作为写作题材的。
应该把自己的生活体验,放在时代的、社会的大背景和大环境中加以思考和检验,看其是否具有时代意义和社会意义。不能将自己的思想情绪误认为时代的思想情绪。一定要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寻找到广阔而深刻的社会生活的内涵。总之,还是那句老话:写自己熟悉的生活。但仅此还不够,应该把自己熟悉的生活上升到时代和社会和高度去认识。
问:能否向读者介绍一下你的创作习惯?
答:第一篇作品的产生都极其艰难。在很多情况下,作品不是靠才能而是靠苦熬来完成的。在动笔之前是漫长的构思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有意放纵思绪,使其达到恣意泛滥的程度。不急于形成一种写作的格局。即使形成了一种较为完整的格局,也很快双被打烂,试图寻找更好的选择。经过许多次的反复,知道自己在这一题材领域中再没潜力可挖的时候,才开始动笔。极重视动笔前的准备,但不拟定详细的提纲,只记下一个大的情节发展脉络和要点。我的体验是,作品中最重要的东西首先要变成自己血肉般的一部分。头脑里记不住的,即使记在纸上也不起作用。
写作时喜欢一鼓作气,从始至终保持同样激情。最怕写作过程中情绪被意外的gān扰打断,什么地方被打断了,什么地方就常常留下一块疤痕,即使后来jīng心修补,也很难再是本来的面目。为了保持生活的bī真感,常选择和作品很相似的环境中写作,这样可以随时将作品的细节带到环境中去印证,需要的时候可以立即到生活中去补充。比如写《人生》时,我住在陕北一个小县城的招待所,出城就是农村。有一晚上,写德顺凶带着加林和巧珍去县城拉粪,为了bī真地表现这个情节,我当晚一个人来到城郊的公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完了回到桌面上,很快把刚才的印象融到了作品之中,这比想象得来的印象更新鲜,当然也更可靠。
工作时间一般在中午到凌晨两点为最佳。上午睡觉,觉有午休习惯,吃完午饭后用一个小时看报纸。写作时不愿读书,但每在必须详细读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参考消息》四种报纸。读报是一种长期的习惯,有时所处地方偏僻,读不到报纸,但必须想办法读到。自我感觉读报是一种最好的休息和调节。因为整天在虚构的世界里,极想看看当天真实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事。奇妙的是,这种时候,读报往往给当天的写作带来许多新的启发,并且对作品构思的某些方面给予匡正。
工作环境和桌面在外人看来是零乱的,但对我一说却是“整齐”的。因为一切从自己工作方便出发,使得一坐下来就能立刻进行工作。
要求自己写作时的心理状态,就像教徒去朝拜宗教圣地一样,为了虔庄地信仰而刻意受苦受罪。工作中由于艰难而难以忍受之时,闭目遥想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而艰辛地跋涉在朝圣旅途上的宗教徒,便获得了一种力量。但我是一个绝对的无神论者。我只是说,为了达到目标这样一个信念,就得有一种与此相符的工作jīng神。也有垮下来的时候,这会造成一种长时间的痛悔而使自己追念莫及。
问:对批评家的意见重视或感兴趣吗?受过些什么启发和影响?
答:很重视。深刻的批评家和文艺理论家常常使作家看到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有些批评家的文章看了会使人立刻产生一种创作的欲望。对国内文学批评的现状来说,使人感到不满足的是,有些批评的立足点较低,并且视野也嫌狭窄。
问:谈谈的阅读范围。
答:范围比较广泛。除过文学外,各种门类的书都读一些。对俄罗斯古典作品和苏联文学有一种特殊的爱好。杂志中除过文学作品外,喜欢读《世界知识》、《环球》、《世界博览》、《飞碟探索》、《新华文摘》、《读者文摘》和《青年文摘》等。
问:在中国或世界名某种中,你最喜欢谁的作品?
答:喜欢中国的《红楼梦》、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国外比较喜欢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恰科夫期基和艾特玛托夫的全部作品;泰戈尔的《戈控》、夏绿蒂的《简·爱》、马尔斯的《百年孤独》等。这些人都是生活的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问:你当前最关心的、思考得最多的是什么?
答:自己的工作如何和我们的社会改革相适应。在短短的几年里,我们的国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广阔的,深刻的,迅猛的,使人大有目不暇接之感。生活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需要作家来研究。文学如何反映这个大改革,已经迫切地需要作家们做出回答。有些目光敏锐的作家已经写出了反映这方面生活的作品。有的作家正在对生活深入研究,艰苦地做着一些准备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