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理由去妒忌张民。妒忌这种玩艺儿是最卑鄙的。振作起来吧,重新热烈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吧,赶快把自己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来吧!
他的思绪像长河一样奔流。尽管思索的问题并不都很连贯,但结论很明确地得出来了。
他轻快地从草地上跳起来,伸了伸胳膊腿,嘴里哼起了文化革命前他所喜爱的歌曲《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路小跑着下了山坡,过了河,上了公路。
他没有回宿舍去。他穿过寂静的村巷,来到饲养室。
槽头上一排牲口纷纷扬起头,发出各种亲昵的咴叫声,热烈地欢迎他的到来。
他拿起草筛子,很快给它们添了一遍夜草。他又搂住那个调皮的小驴驹,用自己热烫烫的脸颊亲昵地摩擦它的毛茸茸的小脑袋;然后便拿起镰刀和绳索,扯开大步,踏着银灿灿的月光,向对面山坡上的苜蓿地走去。
他一上草地畔,就把上衣脱下来扔到一边,猫下腰,飞快地割起来。
月亮升高了。全村的公jī亮开嗓门,激昂地开始了第一轮大合唱……
六
头天晚上很折腾了一些时候的他,现在呼呼地入睡了。多少日子来,他还没有睡这这样的午觉。
他做起了恶梦,梦见他在打仗,炸弹爆炸,子弹呼啸,天崩地裂……
他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窗户纸黑乎乎的,外面正在下着大bào雨。
他跳下chuáng,打开门,风声,雨声,雷声,山洪声,立即灌进屋子来,震得他耳朵发麻。雨帘遮住了视线,大地上的一切都消失了。
他想起了那些牲口。这样大的bào雨,饲养室的顶棚会不会漏水?
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冲出了门;刚出门,又把草帽扔回了屋子(戴上啥事也不顶)。
他撒开腿,闭着眼睛,在走熟了的山路上跳跳蹦蹦地跑着,小路旁边通向菜园的水渠里,灌满了山上流下来的洪水,正滔滔地奔涌着。他正跑着,突然听见旁边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弯下腰看,原来是苏莹——她正在坐在水渠里,用自己的身体把水渠里的洪水阻挡到崖坎下去,水流冲击着她。她两只手揪着渠沿上的草丛。她喊:“快到崖下把我的铁锨拿上来!真该死!我的铁锨掉下去了!”
他不管崖高低,一纵身跳下去。真险,脚片子离锨刃只差几寸远!他吐了一下舌头,赶忙把锨抓起,从前崖衅上爬上水渠,飞一般在渠岸上豁开一道口子,喊:“你起来吧!”
她跟着水过来了,浑身上下全是泥,泥脸上一双黑眼睛汪着泪水,说:
我来迟了!几畦子包心菜全完了,全叫huáng汤灌了……你是去饲养室的吧?你……快去吧!”
“你……回去换身gān衣服,小心着凉!”他听见自己的声调有点硬。他很快转身向饲养室奔去。
他心急火燎地冲进饲养室的院子。他从石槽子翻进了棚圈,摸了一把脸,仰头看顶棚,糟糕!棚角漏水了。
他赶忙从牛马中挤出来,顺棚角的一棵老椿树爬上棚顶。
密集的雨点在棚顶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他找到了漏水的窟窿眼,可是愣住了:拿什么堵塞呢?他上来得太匆忙了,什么东西都没带!焦急慌忙中,他把自己上衣脱下来,揉成一团,塞在窟窿眼上!
可是,窟窿眼还没塞住。不过,只差一点了。他又把长裤脱下来,塞了进去。仔细看看,这下塞好了。
bào雨来得猛,收煞得也快。大bào雨很快变成了稀疏的细雨,雷声滚到了远方的天边,只有村子下边河道里的山洪怒吼着。他抬头望望,远山还在雨雾迷蒙之中,近山已经露出了面目:庄稼和树木青翠碧绿;米huáng色的土地变成了一片褐色。对面苜蓿地畔上塌了一堆土,露出的gān土,像huáng布上的一块白疵点。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从河道里传来片嘈杂的人声,夹尖锐的惊叫声、呐喊声,叫人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
他赶忙把锨搁进草房,拔腿向河道里跑去。
他远远地看见河畔上站了许多人,都朝河对岸扬着手,呼喊着什么。河道里,山洪供一条咆哮的泥龙向下游奔窜而去,波làng像起伏的丘陵;间或,有一棵连根带梢的大树,在波山làng谷中时隐时现。
河对面的小山沟里,山洪也在飞卷着往外奔涌,在沟口的崖岔上腾起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注入到大河的洪波巨làng中。
他来到河畔上,一切都明白了。
他看见,在对岸大河与小可的汇流处,有一块小小的三角洲,那上面站着向只羊和一个人。两道河的水都在上涨着,眼看就要吞没了他们。而在他们的上边,却是悬崖峭壁!他继而看见,在三角洲上边的悬崖上,有一个土台子,上面竟然挤了一群羊!他猜测是那牧羊人把羊人把羊一只一只扛上去的。
他的猜测没错!他看见那人又扛起一只羊,往土台子上送。
河水在继续上涨着,远远看起来,那个小三角洲已经不存在了。
“别管羊了!别管羊了!”
“赶快往上走嘛!哎哟哟……”
人们在紧张地向对岸呼喊着。但那人继续往上扛羊。
杨启庙和大家一样紧张地注视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幕,对那个把集体财产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人,从心里升起一股敬意。他是谁呢?是高虎他爸?是海泉大伯?各生产队所有拦羊的人都是些老汉,而老汉哪有那么大的轻把一群羊一个个扛上那个土台子呢?
他打问周围的人,才知道:那是张民!
原来,张民好奇,想学拦羊,已经跟海接泉大伯出了几次坡。今天是他央求让他一个人去试试的。
当他知道这是张民的时候,眼光赶忙在人群中搜寻起苏莹来了。
看见了!她正站在河边上,左手紧捏着,右手似乎是在掠那披散着的头发——实际上是把一绺头发抓在手中揪着。
身子摇摇晃晃,稍微一斜,就要跌进河里,她旁边站着老支书。老汉下意识地两臂张开,便要去抱河对岸那个遇险的人。
他身板僵硬,山羊胡子上挂着雨水珠。
江风突然来了,huáng油布伞下的一张脸显出很着急的样子,说:“到处找你们找不见!今儿个下雨不能出工,咱几个利用这时间,一块学习‘七一’社论……”
“你看看河对面!”他很气愤地说。
江风没看,说:“我知道。张民这小子逞能!叫他再能!”
“你说这话都不嫌害臊!”
他真想给那瘦长的脸唾一口,突然听见苏莹“啊”地尖叫了一声,接着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他赶忙朝对岸望去。小三角洲消失了。羊在土台子上面咩咩地叫唤着。张民已经不见了。
他的脊背一阵冰凉。但很快又看见,落水的张民正抓着崖上的一棵小榆树,拼命往土台子上爬。眼看要上去了,又沉了下去;又上来了,接着又沉下去了……显然他已经jīng疲力竭,已经没力气攀上这个离水面几尺高的土塄坎了!
现在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子了,只有那棵小榆树还在猛烈地摇晃,告诉人们他的两只手还抓着它!河这岸的人有的惊叫,有的无意识地在河岸上狂奔。苏莹脸色鳅白,拼命地盯着对岸,表现出撕心裂胆的痛苦!也许用不了几分钟,那双渴望活命的手就会连根拔出那棵小榆树,而被洪波巨làng卷走!
他看着这一切,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电一般划过。他飞快地向河上游奔跑而去。他全身的肌肉紧紧地收缩在一起,飞奔着的两条腿像腾云驾雾一般轻盈。他一边奔跑,一边用手背揩着脸颊上的热泪。在这一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
他在河上游的一个小湾里,毫不犹豫地投身于狂涛巨流之中。
曾经在中学里得过两项游泳冠军的他,在这头盖脑的洪水中,觉得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树叶一样失去了自控能力。
但他没有一下子被击昏,他喝了几口huáng泥糊子,鼻根一阵辣疼,但神志还清醒。他意识到他的状况后,产生了搏斗的力量。他摸了一把泥脸,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中水线上。
他一下子被抛上làng尖,又一下子跌到了深渊。在这一抛一掷的间隙中,他好像感觉到身体和水面有一个极短暂的脱离。就在这闪电般的间隙中,他比这间隙更快地调整了自己的身体,使能够到达目的地。此刻,一切对过去的记忆都消失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抽象到了一个短句里:救活他!
真幸运,他现在已经对面大小河jiāo汇的旋水湾里了,这样就好了,他不会再被弄到中水线上去。
现在,他唯一的想法是,在跟着旋水擦过张民身边的时候,抓住个什么东西,使自己停下来,然后再把他托到土台子上去。
三次都失败了。他已经疲乏到了极点。第四次旋过来时,他就着水势,猛然间抓住一块岩石角,停下了。喜悦使他的身子一阵颤栗,竟然把右腿弄得痉挛了。他拼命使自己镇定下来,用轻在水里蹬直腿,几乎把腿上的血管都绷断了。
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于是他一手抓着岩角,一手扶住那个垂死的人,使出全身的力气往上推。他觉得嘴里有一股血腥的威味——大概是牙齿把嘴唇咬破了。
昏昏沉沉的张民终于被的推上了土台了,他自己却像一滩稀泥一样,“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他在水里挣扎着,昏昏沉沉,随波逐流。
一个偶然的机会,旋水又把他带到了刚才落水的地方。他伸出两只手,免qiáng抓住了张民刚才抓过的那棵小榆树。但他和张民刚才一样,已经无力攀上那个土塄坎了。他把活的希望带给了他,却把死亡的危脸抓在了自己的手里!
小河里的水首行落下了。大河里的主流猛烈地冲进旋水湾。水的冲出减弱了身体的力量,却又加重了身体的重量。小榆树的根终于被那渴望活命的手从泥土里拨了出来,接着,一个huáng土丘似的làng头扑过来,人和树一起被那无情的洪水吞没了……
七
杨启迪没有死。他在洪水里漂dàng了几十里路,在县城附近被捞河柴的社中搭救了。
他现在躺在县医院的病chuáng上。
他没受什么伤。除感到身体有些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其它不好的感觉。
他仰靠在雪白的chuáng铺上,像刚分娩过的产妇那般宁静。他感到自己很幸福——救活了一个人,自己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