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文学艺术创作这种劳动,要求作家具备多方面的优秀品质。在塑造艺术形象的过程中,同时也塑造自己。艺术创作这种劳动的崇高决不是因为它比其他人所从事的劳动高尚。它和其它任何劳动一样,需要一种实实在在的jīng神。我们应该具备普通劳动人民的品质,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像土地一样的贡献。传大的歌德曾经过样说过:“对于一个从不断的追求中体验到欢乐的人,创造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他所创造的财富却没有意义。”这是一个劳动者更高的jīng神境界,愿我们大家都喜欢这句话。
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
我感评委们将本届茅盾文学奖授予我和另外几位尊敬的同行,就我个人而言,获此殊荣并不平静。毫无疑问,还有许多朋友本应该当之无愧地受这一荣誉。
获奖并不意味着一部作品完全成功,因为作家的果不仅要接受现实眼光的评估,还要经受历史眼光的审视。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cháo艺术思cháo风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竣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风bào雨一卷而去,jīng神随时都可能垮掉。我当时的困难还在于某些甚至完全对立的艺术观点同时对你提出责难不得不在一种夹缝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困难中,首先得战胜自己。
但是,我从未感到过劳动的孤立。许多同行和批评界的朋友曾给过我永生难忘的支持和透彻的理解。更重要的是,我深切地体会到,如果作品只是顺从了某种艺术风cháo而博得少数人的叫好但并不被广大的读者理睬,那才是真正令人痛苦的。大多数作品只有经得住当代人的检验,也才有可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那种藐视当代读者总体智力而宣称作品只等未来才大发光的清高,是很令人信服的。因此,写作过程中与当代广大的读者群众保持心灵的息息相通,是我一贯所珍视的。这样写或那样写,顾及的不是专家们会怎样说,而是全心全意地揣摩普通读者的感应。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摈弃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从读者的审判。
艺术劳动应该是一种最诚实的劳动。我相信,作品中任何虚假的声间可能瞒过批评家的耳朵,但读者能听出来的。只要广大的读者不抛弃你,艺术创造之炎就不会在心中熄灭。人民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我们栖息于它的枝头就会情不自禁地为此而歌唱。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这膛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qiáng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是的,生活在大地上这亿万平凡而伟大的人们,创造了我们的历史,在很大的程度上也决定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和未来走向。那种在他们身上专意寻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种浅薄的眼光。无经政治家还是艺术家,只有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才有可能把握住社会生活历史过时程的主流,才能使我们所从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价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bào露,有痛惜,但绝对不能没有致敬。我们只能在无数据胼手胝足创造伟大生活伟大历史的劳动人民身上而不是在某几个新的和古老的哲学家那里领悟人生的大境界,艺术的大境界。
《平凡的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过去。六年创作所付出的劳动,和书中那些劳动动者创造生活所付出的艰辛相比,不值一提。但是,我要深深地感谢《花城》文学杂志社会及谢望新,《huáng河》文学杂社及珊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部及叶咏梅,特别感谢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及本书的责任编辑李金玉,他们热情而慷慨地发表、播出和出版了这本书,才从书中的故事又回到了创造这些故事的人们中间。
生活咏叹调(三题)
小镇上
吉普车在咸榆公路上奔驰着。车窗外过冬日苍茫的天际,玄huáng色的山峦,以及悬崖上垂持看的奶白色的的冰凌……军微微前倾着身子,透过车玻璃扫视着huáng土高原广漠的田野,两只眼睛的闪闪发光。因为种种原因,他二十的没回故乡了。走时是兵,现在已是一个现化的pào兵师的政委。这多年,他一直生活在祖国绿莽莽的西南边陲,但梦里却常常是一片huáng颜色……现在他又终于看见了这亲受的土地。huáng色永远是温暖的色调。他此刻的心暖烘烘的。
故乡,你好,我回来了。我就是那个小时候吊着鼻涕的狗娃——大马河川卧牛沟高老大的五小子……“再有八十里路就到家了……”他对军分区派来送他的小车司机说,两只眼仍然贪婪地扫扫视着窗外的一切、一切……一切似乎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前面出现了一座小镇。其实和一个大的村计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条短陋的街面而已。
他猛一怔。
我为什么一怔?他似乎在问自己。
你一定主记起了什么?
噢,是的。
他让司机把吉普车停在镇子对面的公路边上。他说他要到镇子上走一趟,让小伙子等一下。
他下了车,走过那座小小的、老老的弓表石桥,来到了镇子上。
他先静静地立在街口,望着这地方,似乎在默默地向它致敬。小镇,这是我。二十多年了,你一定不会认出我是谁。
但我并没有忘记你,只不过那一切都属于过去了。
他把军大衣往紧裹了裹,迈着军人矮健的步伐穿过街面,向那个他一眼就认出来的地方走去。
这是一座小学校。
他悄悄地立在校门口,胆怯地向里面瞄了一眼,脸上立刻不由自主地显出一种敬畏的神色,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站在这里一样。
是的,二十几前,你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背着一卷缀补疤的铺盖,从僻远闭塞的大山里走到公路线上,躲避汽车像躲避怪物一样。当你站在这校门口的时候,就像穿越过撒哈拉大沙漠的一个来自原始部落里的虔诚的穆斯林,站在取路撒冷的对殿前……唉,那时这学校其实是多么简陋!大门哪有这么排场?只不过是一个土豁子罢了。围墙也是土的,上面缀满了不安生的手脚所留下的坑坑洼洼。现在呢?看看,这大门和围墙都是一色青砖砌起,多气派!
你记得在这里整整上过两年学——五年级生六年级。当时父母有病,家里连你一共八个孩子。你是勉qiáng支撑着来这里的。衣服破得遮不住羞丑;一顿只能喝一碗稀糊糊高粱汤;身上常常连一分钱也没有……一阵电铃声。
电铃?不是钟声吗?
他笑了,朝校园里望了望。过去那些破破烂烂的窑dòng不见了,眼前是一排排砖瓦盖成的大教室。那棵老槐树还在,只不过更老了。吊在它上面的那口大铁钟不见了。但他依稀还听见那“当!当!”的声音,就像一个老年人用沙哑的嗓门从遥远的过去向他亲切问候。
学生娃娃们从各个教室里拥出来,汇聚在大操场上。操场立刻变成了一个欢乐的、喧闹的海洋。
他咧开嘴巴笑着,呆呆地望了一会这些穿戴得漂漂亮亮的孩子们,然后用手指头揩了揩眼角,就离开了校门口。
他然后又开始绕着学校的围墙走。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墙根下瞅着,似乎在灵找什么。
他的心在怦怦地跳着。
还在吗?那个我曾像小狗一样爬过的下水dòng!
说真的,无论是当兵前还是当兵后,他都爬过或钻过各式各样的dòng——土dòng,桥dòng、涵dòng,石头dòng……但没有一个dòng能留在记忆里——有什么必要记住这些呢?但这里的那个水dòng他却没有能忘记。
他一边走,一边像侦察兵似的搜索着那个已属于遥远记忆中的遗迹。他刚才在车上那猛地一怔,正是想起了这个dòng。
他现在停车来到这里,多半也是为了看看这个地方的。在外人看来,这也许有些可笑。
但有些个人的内心隐秘是不需要外人理解的。
他走着走着,一下子呆住了。
一点也不错,这就是那人dòng,那个在下雨天把校园操场上的积水排在墙外的肮脏的下水dòng。二十年过去了,尽管当年低矮的土围墙改换成砖砌的高墙。但这个dòng几乎还原样地保存着,似乎专门等着他今天来重访。
刹那间,那热闹的锣鼓声、丝弦声、秦腔……又在你的耳边骤然间响起来。大概是秋天,很可能是八月十年,校园的大操场上正唱戏。这是小镇上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学生们全都放假,而且不准在唱戏的时候留在校园内,以便把这里变成剧场,因为镇子上再也找不到这么一块平坦地方了。当然还可以进去,但得买票。
校门的土豁子成了“剧院”的入场,被剧团掏钱雇来的本镇的一些彪形大汉把守着。土墙里面也有同样的大汉们回巡视,以防不良之徒越墙而过。
同学们都看戏去了,就你一个人跟踯躅在街头。你没有那三毛钱去买一张票。身上只有一毛钱,还是一张菜票。那锣鼓和丝弦的喧闹,那笑语哗然的人声,那激昂慷慨的戏文,捺拨着你的心。你看不见这一切。如果你当时是大人,我也许能忍受。可你才十一二岁,像所有和你同龄的孩子一样神往那个热闹非凡的场所。……突然,你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下水dòng。悄悄地从那dòng中钻进去,不就到操场上了吗?
唉,我当时曾怀着怎样恐惧的心情。从眼前这个dòng里爬进去的呀!dòng里又黑又脏,手上似乎都糊了狗屎。臭烘烘的。
但不管怎样,我已经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退回去了。
灾难在我从dòng那边一伸出头就降临了。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一下子扣在了我头上。我脑子“轰”地一声,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当我挣扎着企图像泥鳅一般溜掉过时,那另一只大手已经揪住了我的一只耳朵。
就这样,我被那无情的手从dòng子里拉出来,拉在了人山人海的操场上。我立即认出,揪出耳朵的人是镇子上肉铺里的焦二,腰圆膀阔,满脸栽着葛针般的硬须。据说他可以把刚开膛的猪板油生吃三斤。
“你这个混场的贼溜子……”焦二一边揪着我的耳朵拉着我走,一边兴奋的嚷嚷着,似乎像一个求功心切的勇士终于活捉了一个俘虏。
我的耳朵疼得就像要掉下来似的,但还不敢吭声,更不敢哭。我只是小声地央告着,不要让他把我jiāo到学校。但焦二大声喊叫说非要把我jiāo给校长本人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