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冲突终于发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时月过去了,生产队里的活儿却不见减少,只是比收麦和种秋这些节令极qiáng的活儿不显得那么紧火罢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峰日夜轮流在河川浇灌刚刚冒出地皮的包谷苗儿。她和两位嫂子常常同时被派到棉田里去锄草,去给棉苗“抹裤腿”,“打油条”,“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说了,也是一日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场院里的树荫下,看守刚刚分下的麦子,要撵偷吃的jī或猪,要用木齿耙子搅动,晒得一咬一声嘎蹦脆响,就可以放心地储藏起来了,不出麦蛾子也不生麦牛了,一家人的粮食啊!
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里给棉花棵子“掏耳屎”,一个回家给娃喂罢奶来到棉田的嫂子告诉她,二姑来了。四妹子给妇女队长请了假,奔回村子来。
二姑坐在街门外的香椿树下,四妹子叫了一声“二姑”,就伸手从街门上方摸出钥匙,开了锁,把二姑让进院子。屋果没有人,她引着二姑坐进自己的小厦屋。三句话没说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是建峰……欺侮你来?”二姑问。
“呜呜呜……”她摇摇头。
“公公婆婆……骂你来?”二姑又问。
“呜呜呜……”她仍然摇摇头。
“俩嫂子……使拐心眼来?”二姑再问。
“呜呜呜……”她哭得身子颤抖着。
二姑搂住她,就不再问了,眼泪扑踏踏掉下来,滴在侄女的头发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没人打她,也没人骂她,吃也是尽饱吃,没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说不清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怀里,痛痛快快哭起来,倒不想说什么了。
她绷着脸上工,绷着脸在小灶房里拉风箱或擀面条,绷着脸给二位老人双手端上饭去,绷着脸跟大嫂、二嫂说一句半句应酬话,甚至和建峰在自己的小厦屋里也绷着脸儿……她觉得心胸都要憋死了。
自从那晚老公公对建峰训导之后,建峰的脸儿也绷起来了,比她还绷得紧,挺得平。他不仅跟她再不嘻笑耍闹了,连话也说得少了,常摆出一副不屑于和她亲近的神气,即使晚上gān那种事的时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丢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随后就倒过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刚结婚那阵儿搂着她说这说那了。
四妹子感到孤单,心里憋闷得慌慌,吃饭无味,做活儿也乏力,常常在田间歇息的时候,坐在水渠边上,痴呆呆地望着北方,平原远处的树梢和灰蒙蒙的天空溶为一体。她想大了,也想妈了,只有现在,她才明显地感觉到了公公婆婆和亲生的大大妈妈的根本差别。在这宽阔无边的大平原上,远远近近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庄里,没有她的一个亲人,除了二姑,连一个亲戚也没有。她常常看见大嫂和二嫂的娘家兄弟姐妹来看望她们和孩子,她俩也引着孩子去串娘家,令人羡慕。她们可以把自己的欢心事儿说给娘家亲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儿朝父母发泄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劝慰,然后又在夕阳沉落时回到这个令人窒息的三合院来。四妹子无处可去,只有一个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动,二姑一人操持家务,也不能经常来看她。她的心胸间聚汇起一个眼泪的水库,全部倾泄到二姑的胸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时机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场,而不至于被谁听见。
哭过一场,心胸间顿然觉得松泛了,头却因为哭泣而沉闷,和二姑说了会子话,问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体,又问了杨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粮标准,劳动日带粮的比例,看看太阳已经移到院子中间,该做午饭了。她要去请示婆婆,中午做什么饭,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过,就用毛巾蘸了水,擦了脸。
因为二姑的到来,因为倒出了胸间聚汇太多的泪水,她的心情舒悦了,轻盈地走过吕家堡的街巷,来到村子北边的打麦场上。刚刚经过紧张的夏收劳动的打麦场,现在清闲下来了,一页一页苇席把碾压得光光净净的场面铺满了,新麦在阳光下一片金huáng。她远远望见,婆婆正和一位老婆婆在荫凉下说闲话。走到当面,她欢悦地向家庭长者报告:“妈,俺二姑来咧。”
“来了好。”婆婆盯她一眼,说,“你招呼着坐在屋里。”
“妈,晌午做啥饭呀?”四妹子问。
“做糁子面。”婆婆淡淡地说。
四妹子心里一沉,忙转过身,怏怏地朝回走。屋里往常来了客人,不管是大舅二舅,或是俩嫂子的娘家亲戚,免不了总要包饺子,擀臊子面,最起码也要吃一顿方块gān面片子。四妹子的二姑来了,也算得吕家的一门要紧亲戚,婆婆却让她做糁子面。糁子面,那是在糁子稀饭里下进面条,是庄稼人节约细粮的一种饭食,大约是普遍重视的中午这顿饭里最差池的饭了。
四妹子往回走,心里好不平啊!这是对她亲爱的二姑的最明显的冷淡接待了。论说二姑也不稀罕吃一顿饺子或者臊子面,人家在自家屋也没饿着。这是带着令人难以承受的冷淡和傲慢,甚至可以说是把亲戚不当人对待的明显的轻侮。她的刚刚轻松了的胸膛,现在又憋满气了。
她重新回到屋里时,注意掩饰一下自己的愤恨,不使二姑看出来,免得使她难受,万一让二姑觉得受到怠慢而一气走掉,那就更难收拾了。她让二姑歇在屋里,自己钻进灶房去做饭。
大嫂和二嫂从棉田里放工回来了。二姑从屋里出来,和两位嫂子说话。俩嫂子见有客人来,都洗了手,到灶房里来帮忙。这也是一条家规,凡有客人到来,不管轮着谁值班做饭,大家都要插手帮忙,以表示对客人的敬重,也给任何客人造成一种三妯娌齐心协力,家事和谐的气氛。
“你咋给锅里拂下糁子了?”大嫂惊问。
四妹子低头在案板上擀面,没有吭声。
“咋能给二姑吃糁子面呢?二姑常不来。”二嫂也责怪她。
四妹子呐呐地说:“咱妈叫做的……”
俩嫂子互相看一眼,再不说话了。
四妹子切好面条,听见院子里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知道公公回来了,就把下面的事jiāo给两位嫂子,自己走出小灶房,向公公低低地说:“爸,俺二姑来……”话音未落,二姑已经从小厦屋出来,笑着搭话问候:“你放工了?”
老公公“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铁锨,没有朝里屋走,转过身说:“你歇下。”随之就走出二门,跳进猪圈里,蹲下身去了。
四妹子愣住了,老公公的冷淡与傲慢是这样毫不掩饰,甚至故意给客人难看的举动,使她无所措手足了。二姑脸上立时浮出尴尬的神情,悻悻地笑笑,只好再转身走进小厦屋。
往常里,家里有亲朋来,老公公平时绷紧的脸上就呈现出热切的笑颜来接待,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一切活儿,把客人领到上房里屋去,喝茶,抽烟,拉家常。现在,老公公蹲在猪圈里,矮墙上冒起一缕缕蓝色的烟雾,不见有出来的征兆。
直到舀好了饭,老公公才在她的催促下跳出猪圈,走回里屋,坐在他往常招待客人的桌子旁。二姑也在两位嫂嫂的谦让中走向桌子的另一侧。
“快吃。”老公公总算开口招呼客人了,“家常便饭,甭见怪。”
二姑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端起碗来。
大嫂提出让她去替换婆婆回来,老公公立即制止了:“算了,你给她端去一碗算了,她说她不回来了。”
四妹子心里又一沉,老婆婆连二姑的面也不见,这更是注意礼行的老婆婆所少有的举动。
别别扭扭吃罢饭,二姑就告辞了。
送走二姑,四妹子回到厦屋,爬在被子上,哭不出也吃不下饭,越想越觉得窝气,太作践人了呀!
后晌,她在地里gān了一后晌活儿,仍是想不通。晚饭后,她走进老公公的里屋,低着头:“爸,我明日想到俺姑家去……”
老公公盯她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点燃一袋烟,扬起头来,就佯装出毫无戒备的口气说:“好么!按说夏忙毕了,去散散心也对。可眼下队里正浇地,棉田管理也紧火,等忙过这一阵儿,棉花打权过头遍,地也浇完了,你再去。”
四妹子靠在婆婆的炕边没有说话。
吕老八很满意自己对这个小媳妇的回答。今天中午,他放工回来,顺路到麦场上看看麦子晒gān的程度,老伴告诉他,三媳妇的二姑来了,三媳妇和她二姑在厦屋哭成一团。她说她回家去喝水,听见人家哭,没敢惊动,悄悄又退回到晒麦场上来了,吕老八一听就火了。
吕老八心里说,你三媳妇在你二姑怀里哭,必是说俺吕家亏待了你嘛!让邻舍左右听见了,还不知猜疑什么哩!再说,你做为二姑,到俺屋来不劝自己侄女,竟陪着哭,好像俺吕家真的压迫你的侄女了!再说,亲戚来了,不先与主人打招呼,钻在自家侄女厦屋,成啥礼行?你侄女不懂礼行,你做大人的也不懂?你既然不尊重俺屋的规矩,我就不把你当上宾待!
他很赞成老伴的举动:用糁子面招待!
作为回敬,他拒不邀她进上房里屋,躲在猪圈,让你凉着去!
吕老八盯着朝他提出走娘(姑)家要求的三媳妇,心里已经意识到,她给他示威。他慢待了她的二姑,有气说不出,要走娘(姑)家去了。他不硬性拒绝,只是说话儿忙,这在任何人听来,都是完全站得住脚的理由。让她和她二姑都想一想,为啥主家慢待了她?往后就不会乱哭一气了。
四妹子站在炕边,话从心里往上攻了几次,都卡在嘴边了,她想问,为啥慢待二姑?又不好出口,要求到二姑家去的示威性的举动,被老公公轻轻一拨,就完全粉碎了。她转过身,往出走去,决心留给他们一副不满意的样子,也让老公公想想去。
婆婆却在她出门的时候说:“三娃子的棉衣棉裤该拆洗了,甭等得下雪才捉针……”
四妹子躺倒了。
昨天晚上,老公公婉转而又体面地拒绝了她的要走姑家的要求,她的第一次示威被悄无声息地粉碎了,她回到厦屋里,早早脱了衣裳,关了门,拉灭了电灯,躺在炕上,眼泪潸潸流下来,渗湿了枕头。
院子里很静,大嫂和二嫂,一人抱一张席箔,领着娃子到街巷里乘凉去了,老公公和婆婆也到场边乘凉去了,偌大的屋院里,现在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三伏天,屋里闷热得像蒸笼,她的心里憋满了太多的窝囊气,更加烦闷难忍。她想放声痛哭一场,却哭不出来,如果哭声震动四邻,惊震了聚集在街巷和场边乘凉的男女老少,那么,她和老公公的矛盾就公开化了。她似乎还没有勇气使这种矛盾公开化,如果公开化了,很难有人同情她的。到这个家庭几个月来的生活,她已经大致了解到这个家庭在吕家堡是富于实际威信的。庄稼人被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和频频更换的政治口号弄得昏头晕脑,虽然不能不接受种种运动和种种口号对人们生活秩序和习惯的重大影响,可是对于绝大多数农民来说,他们依然崇尚家庭里的实际和谐。吕克俭虽然作为大肚子中农被置于吕家堡的一个特殊显眼的位置上,时刻都潜伏着被推入敌对阵营的危险,令一般庄稼人望而心怯,自觉不自觉地被众人孤立起来了。然而,对于吕家的实际生活,却令众多的庄稼人钦敬,甚至奉为楷模,用一句时兴话说,是模范文明家庭。人都说老公公知礼识体,老婆婆是明白贤惠人,两位老人能把一个十多口人的家庭拢在一起,终年也不见吵架闹仗,更不与村人惹是生非,这在吕家堡的中老年庄稼人眼里,简直羡慕死了。这样一个在众人眼里有既定影响的家庭,如果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吵架,而闹别扭,她即使有理也说不清了,她将会很自然地被人看作是搅槽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