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子像是受了侮rǔ,转过身,把二姑一拉,说:“刘叔,俺也走咧!”
刘红眼急忙拉住四妹子的胳膊。
二嫂从楼梯口把吕建峰也拽过来。
“这主意我坐了!买!”二嫂说,“四妹喜爱这料子嘛,爱了就买么。为这点事闹别扭,划不来。买买买!”
一件哗叽料儿扯下来了。
吕建峰皱着眉头掏了钱,老大不高兴。
四妹子想到这事,心里觉得挺伤心。一抬头,猛然看见村口拥着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几个小女子唱歌似地叫着四妹子的名字,她们在村口必经之地截住看她……
“抬起头走路,谁也甭搭理。”二姑说。
四妹子跟着二姑,从叽叽咕咕嘻嘻哈哈的夹道中走过去,直到刘红眼把她们引进吕家院子。
刘红眼引着四妹子,先走进上房里屋,指着一位老汉说:“这是你爸。”四妹子看也不敢看一眼,轻轻从嘴里挤出一个“爸”字。刘红眼又指着一位老婆说:“这是你妈。”四妹子又叫了一声“妈。”刘红眼又引着她到正堂客厅,这儿聚着好多人,刘红眼一一指给她:这是你大嫂,二嫂,大哥,二哥,姨妈,姨伯,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她就一一叫过,那些人听着她叫,不好意思地应着,随后,刘红眼把她jiāo给吕建峰,让他把她引到僻静的厦屋去。
他引着她,推开厦屋门,招呼她坐在椅子上。他从暖水瓶里倒下一杯水,递到她面前,说:“喝点水。”
四妹子没有抬头,接住了水杯。
他在把茶杯递到她手里时,歪一下头,悄声怨艾地说:“那晚在你家,你给我连水也没让一杯。”
四妹子一抬头,看见他佯装生气的眼睛,立即争辩说:“倒了水咧!”
“那是二姑给我倒的,不是你,”他说。
“谁倒都一样,只要没渴着你。”她说。
“不——一——样!”他拖长声调,煞有介事的郑重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说着,随之俯下身,眼里闪she着热烈的神光,“不管咋样,我今日完全彻底为你服务。”他对她滑稽地笑笑,就走出门去了。
四妹子坐在小厦屋里,心在别别地跳,这个陌生的家,就是她将来的家,她将与刘红眼刚才一一介绍过的那些爸呀妈呀哥呀嫂呀在一个大锅里搅勺把儿,在一个院子里过日月。他似乎不像背见时留给她的憨乎乎的印象,而变得有点像另一个人了。是的,在他们家里,他出出进进都活泼泼的,说话还有点滑稽,竟然记着她没有亲手给他倒茶水的事,可他那晚只会说“没意见”……
这间小小的厦屋,盘着一个土炕,炕上铺着粗家织布chuáng单,被面也是黑白相间的花格家织布料,桌子上和桌子底下的地上,堆着两三个拆开的马达的铁壳,红紫色的漆包线,螺钉,锥子,钳子等,混合着机油和汽油的气息充斥在小厦屋里。四妹子虽然嗅不惯这股气味,却对屋子的主人顿生一种神秘的感觉。
大嫂进来了,拉她去吃饭。
早饭是臊子面,听二姑说,关中人过红白喜事,早饭全是吃臊子面。她和那些亲戚坐在一张桌子上,二姑坐在贴身的同一条长凳上,吕建峰跑前奔后,给席上送饭。他把一碗臊子面先送到坐在上首的刘红眼面前,然后送给二姑,然后送给四妹子,然后送给其它亲戚,次序明确。四妹子又想起他说的没有给他倒水的话来。他又端着空盘出去了。
大家都十分客气,彬彬有礼,互相招呼,推让,谁也不先动筷子,只有刘红眼带头发出第一声很响的吸吮面条的声音之后,随之就响起一阵此起彼落的吸食面条的声làng,声音像扯布,咝啦——咝啦——四妹子最后才捉住筷子,轻轻挑动面条,尽量不吃出声音……
刚刚吃罢饭,四妹子又被大嫂引进厦屋,背见时已经见过一面,并不陌生。大嫂长得粗壮,大鼻子大眼阔嘴巴,完全以主人的神气说话:“四妹子,你看看,你的女婿娃儿给屋里净堆了些啥?你一看就明白,我三弟是个灵巧人儿哩!”
门外腾起一阵叽叽嘎嘎的笑声,大嫂忙迎出去。四妹子从门里看见,一伙姑娘媳妇拥进房里,正在看那些布。那些几天前扯回来的布,现在放在上屋里的桌子上,供人欣赏,想到那天扯布时为那件毛哔叽发生的纠葛,她心中至今感到别扭,他一甩手竟走了!为了节省几十块钱,他宁愿与她chuī!她就值那一件毛哗叽料子吗?
那些媳妇姑娘看够了,议论够了,就像洪水一样涌进厦屋来,欣赏她来了。她们全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压着声儿笑着,窃窃私议着,不知谁从门口叫了一声:“多漂亮的个人儿呀!”全都哈哈嘎嘎笑起来。她们也不坐,互相搭着肩,拉着手,只是从头到脚盯着她看。四妹子被看得不好受,也无法回避,不过没有人调笑,二姑说,订婚时是不兴许胡说乱闹的,只许来看,看买下的衣料,看媳妇的人品,那就让人看吧!
这一拨姑娘媳妇看够了,嘻嘻笑着议论着走出门去了,另一拨媳妇姑娘又涌进来看……整整一个大晌午,川流不息,四妹子和买下的那些衣物展览在这儿,供吕家堡的女人们欣赏,品评,嘻嘻哈哈笑,直到摆上午席来,那些女人才哗然散去。四妹子又被大嫂拉上饭桌,没有食欲。她顿然悟觉出来,订婚的这种场面,是一种舆论形式,向全体吕家堡村民以及吕克俭的新老亲友宣布,吕建峰订下了这个媳妇,日后要再反悔,那就承担众人的议论吧!
午饭以后,又有人来继续观赏。四妹子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催促二姑:“回吧!”二姑劝她耐心,说这里就是这号风俗,谁家女子都免不了这一回,尽管她们看别人,她们终有一天也要被人看,被人欣赏的。
直到日压西山,四妹子和二姑在吕建峰全家人和亲戚的簇拥中走出门来。两位老人在门口停步了。几位亲戚送到街巷里也停步了,大嫂和二嫂一直陪送到村口,再再道歉,说没有招待好客人,再再叮嘱,路上慢行。出村以后,四妹子长吁一口气,身上的芒刺全都抖落gān净了。她忍不住说:“刘叔,你也回吧。”
刘红眼哈哈一笑:“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哩!”
吕建峰落在最后,胳膊上挎着一只大红包袱,说:“刘叔,让她们顺手捎回去……”
“胡说!”刘红眼瞪起眼睛,“哪有让人家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这是你娃子给人家四妹子的聘礼聘物,必得由你送去,才见诚意。你只图简单,连规矩也失丢了……”
十天没过,刘红眼又踏进二姑家门来,是一家人正在吃夜饭的当儿。刘红眼带来吕家的动议:“五一”结婚。只是出于一条非常现实的考虑,赶在夏收前结了婚,可以分一份口粮,而夏季的麦子是一年的主要口粮。刘红眼设身处地地说:“其实,这样也好,吕家多分一份口粮,你这儿也减少了负担。四妹子在你这儿住着,既不能分口粮,连工分也挣不成。吕老大倒是想得周到,迟早是一家人喀……”
“先让四妹子说话。”跛子姑夫倔倔地说,声明他并不嫌弃妻子的侄女吃他的口粮,“咱家不管粮多粮少,有咱吃的,就有四妹子吃的,这能见外?四妹子在咱家,就是咱家的娃嘛!”
“赶得太紧!”姑婆也发表声明,“订婚上下才几天……”
“你看呢?”二姑瞅着四妹子。
“姑……你看着办……”四妹子低着头。
“你说结就结,你说不结咱就不结。”二姑很gān脆,“反正在咱家住一年半载,有你的吃,也有你的穿,你姑夫刚才说了……”
四妹子想,反正迟早都是过吕家去,在那儿名正言顺分得一份口粮,就是吕家堡一个社员了,可以上地挣工分了。住在二姑家,虽然姑婆和姑夫不会怕她吃了粮食,终非长久之计。关中这地方粮食虽则比陕北富裕,也是按人口定量分配,谁家也没有三石五石的储存。有点剩余粮食,看得宝贝似的,悄悄地都卖给粮贩子了,一斤麦子卖到五毛多,一斤包谷也卖二毛八。她若住仨月半年,吃掉的粮食卖多少钱呢?“五一”结婚虽然紧迫了点儿,终久有这回事。她头没抬,却是很肯定地说:“就按刘叔说的办。”
刘红眼又急忙忙赶到吕家回话去了。
跛子姑夫站起来,慨然说:“既然这样,也好,早结了早安心过日月,两头都好。”他又专门说给二姑,“人家吕家不是送给三个礼吗?”二姑点点头。
四妹子不知姑夫提这礼钱gān啥,一愣。那是二百四十元钱,一个是八十块,正好三个。关中订婚专门施用的单位,一个礼等于八十。
“这些礼钱,一个也甭留,全部给四妹子办成嫁妆。”姑夫说,“四妹子是咱侄女,远离二老,咱就给娃办得体体面面的,甭叫人笑话!”说罢,就朝饲养场去了。
二姑深情地望着走出门去的姑夫一拐一歪的身影,忽然流出泪来,搂住四妹子的肩膀,动情地说:“看见了没?你姑夫脚腿不好,心好。姑就是这点福份……”
“五一”出嫁!
一家人全都自觉地投入到四妹子出嫁的准备事项中去了。二姑把吕家买下的衣料,一包袱提到杨家斜大队缝纫组,给四妹子量了身材,把冬夏chūn秋四季的衣服就jiāo给缝纫组去做了,二姑再三叮咛缝纫组会计,必定要在四月三十日以前jiāo货。二姑又跑到大队木工房,定做下一对箱子,尺寸要大号的,颜色要油漆成红色,huáng色镀铜锁扣,必须在四月三十日前漆gānjiāo货。定价五十块,二姑叮嘱会计,年终从分配中扣除。跛子姑夫毫无怨言,再三说这是应该的。吕家给的三份聘礼二百四十元,一分未动,由二姑指使姑夫到镇上邮政代办所寄回陕北老家去了,这儿终究比那儿日子好过点。每办完一件事,二姑都要掐着指头计算一下距离“五一”所剩的时日。她与一般庄稼汉男女一样,习惯用农历计时,农历和公历的时日差异弄得她糊里糊涂,说这个鬼阳历把她倒给弄颠了。她亲自到镇供销社去扯被面,选择洋布chuáng单,不借花费自己的库存。嫂子和哥哥离得远,照顾不上,她是四妹子的姑姑,权当是父亲和母亲,一定要按村里一般人家打发姑娘的规格打发四妹子,要尽量弄得体面。
四妹子也不知自己该做什么。二姑给她说,要给吕家老人做一对枕头,给两个哥哥和两个嫂子一人做一双单鞋,还要给吕建峰做一双单鞋,作为进吕家门的见面礼,在结婚那天要供宾客欣赏,一看新人的孝心,二看新人的针线活儿手艺,马虎不得。四妹子扎鞋帮,纳鞋底,麻绳勒得掌心里麻辣辣疼。她给二姑说,眼看要到“五一”了,太紧张,gān脆买塑料鞋底算了。二姑严肃地告诉她,这见面礼必须手工做,不能用机器制品代替,不然人家会说你心意不诚,还要说你不会针线哩!关中人讲究大,得入乡随俗,不能马虎。看看四妹子的难色,二姑又瞅见了跛子姑夫,把一副纳鞋底的夹板塞给跛子姑夫,叫他喂过牛闲下时赶一赶紧。跛子姑夫欣然从命,笑笑说,我纳得不好,将来怕毁了四妹子在吕家的名誉!姑婆自觉担当起做饭扫地和管娃娃的家务,她说她一生没抓养过女儿,没享过打发姑娘出嫁的福,这回算是尝到了。四妹子现在更多地体味出来,二姑嫁了多好的一户人家,跛子姑夫人厚道,姑婆待人也亲畅,再也不觉得姑夫的腿脚有什么不好了。她扎着鞋帮,心中暗暗祈愿,要是吕家的老少也像跛子姑夫一家人就好了,就算四妹子烧了香、念了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