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凶猛_王朔【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朔



真不喜欢她这么普通,效果全没了。

她走近我,脸上露出笑容,“抱歉,我是准时到的,可迷了路,你们这儿的胡同真够难找的。”

我挑剔地看着她,一点没显出热情,冷淡地给她介绍卫宁。“你好。”她低头和身材矮小的卫宁握手。

我们俩带着她往院里走,她一路看着园林建筑赞叹,你们这儿真是挺好看的。“路上遇见的大人小孩都对我们侧目面视。她浑然不觉,”这院子挺深,住的人还真不少。“

卫宁悄悄对我说:“可以,够飘的。”

“她今天没好好穿。你没见过平时她的样儿,那才飘呢——否则我哪会拍她!”

我们带她到假山,他们全在上面的亭子里抽烟,我发誓他们是看到我们上山后才摆出那么副随意的姿态。

享晋一见米兰就说:“我见过你。”

别人则都是一副倨傲的样子,他们用拼命抽烟和粗野的举止来掩饰个人心中的激动不宁。米兰无论身高还是块头都大我们这帮包括最粗壮的方方,坐在我们之间有点像长颈鹿和一群梅花鹿混在一起。“你是不是和于北蓓一个农场的?”高晋问。

“是。”米兰点头,她似乎有点不愿意提起工作的单位。

“于北蓓跟我们特熟。”高晋说。

“是么,她认识人挺多的。”米兰微笑着掉脸看假山周的风景,“这假山够大的,那边还有两个亭子。”

院里冰棍房的冰棍制出来了,卖冰棍的老太太推着冰棍车从山下经过。我下山买了半纸盒小豆冰棍,上来分给大家吃。许逊、方方打打闹闹,看到那边亭子里有几个小孩在打弹弓仗,便去一人抢了一把弹弓枪,在假山石、树之间互相she着玩,把小孩追得满山跑。

我也到另一个亭子抢了一个小孩的弹弓枪,把他兜里的全部纸弹都搜了出来,领着一帮小孩和许逊方方展开对攻。

我希望米兰受到朋友们的欣赏,如果他们能产生引诱她的念头我更满意。我也希望米兰能对我的朋友感兴趣,希望他们多jiāo谈,增进了解。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的地位牢不可破,所以我乐得大方一些,潇洒一些,让别人觉得我这人满不在乎。

看到米兰和留在亭子里的高家哥俩从容饶有兴趣地聊起来,我感到欣慰。一个麾下的小孩按照战斗的原则伏击了方方,用纸弹击中了他的脸,把他打疼了。方方急了,追上小孩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耳刮子,小孩被打哭了,弹弓便也只得中止。

我们几个到另一个亭子里吸烟、喘息。他们看着坐在中间亭子里和高晋、高洋聊天的米兰,轻浮、刻薄地议论:

“一看就是圈子,屁股都给操圆了。”我认为他们的评论极不公正,私心觉得连我的感情都给玷污了,可在哥们儿面前是不能为一个女人辨护的。也跟着笑。

“你觉得她好看么?”许逊问我。

“就那么回事吧。”我仰着脸说。

“这种女的天安门那儿一帮一帮的。”

“咳,我就是觉得她有钱,每次我们去冰室都是她请我。”

“你动了她么?”“你想我会闲着么?”“哎,赶明儿我发你一个。”许逊拍着我肩膀说。“比这可棒多了,特水。”米兰在远处笑起来,头向后仰,满面chūn风,高晋、高洋则一脸坏笑。隔一会儿,笑声才传过来,他们又在亲热地jiāo谈。

米兰比手划脚说着什么,眼睛四处张望,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又继续对高晋他们讲。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咱们过去吧?”我对大家提议。

“过去gān吗?多没劲,还不如在这儿坐着。”方方又和许逊打闹起来。他们互相较着膂力,站起来撕掳看到亭子中间,最后方方把许逊胳膊拧到身后笑着问:“服不服了。”

方方刚松开手,他又反扑上去锁住方方的喉咙,一边喊我:“快上来帮一把。”我把烟叨在嘴里,上前按住方方拼命往后捣的一条胳膊,把他的手腕反拧过来,一边用脚使劲踢他的岔开撑在地上的一只脚。那只脚终于被我踢松,方方失去平衡,坐了个屁股礅。

我和许逊松开他,撒腿就跑,直奔中间亭子,方方在后面追。我们笑着跑进中间亭子,方方也追到了。我先告饶:“服了服了,别闹了。”“弹个钵儿。”我伸出脑袋让他在额头上狠狠弹了一下,擦着汗在米兰身边笑着坐下看他去追许逊。

他在另一个亭子的方阶前追上许逊,打得他“哎哟哟”乱叫他押回来。‘跟大家说服了——大声点!“

“服了!”许逊一跳老高。

米兰笑着看我们闹,听到高晋说什么,头往一凑坚起耳朵,“你说什么?”“哪天你弹段琵琶给我们听听。”

“行呵。”她坐直说,“哪天我把琵琶背来。”

“你要会拉小提琴就好了,我爸爸他们军文工团就缺小提琴。”“会弹琵琶不能拉小提琴么?”卫宁问。

“两回事。”米兰说。“一个是弹拨乐器,一个是弦乐,使弓子。”“你可别去他爸他们军的文工团。”许逊说,“一去先得叫他爸糟踏了。”米兰光笑,高洋就抓住许逊胳膊,问方方:“是不是还得治他?”许逊跳开逃到一边,“胳膊都打脱环了。”又对我说,“你说他爸是不是比他们花?”

“没错,花得厉害。”我笑说。

高洋追打许逊,反被许逊一路各种勾拳、摆拳打过来,“来呀,来呀。”高洋也以各种拳击作动招架,两人花拳绣腿来来往往比划了几个回合,少着收势凑在一起点烟抽。

高洋手里甩着烟坐回来说:“真花的其实是方方他爸,你爸是不是作风问题降过级?”

“你算了吧,我爸哪有那本事。”方方说。

“反正我知道你爸两老婆,你在老家还有一大哥。”

“那卫宁他爸还娶过仨呢,其中一个还是地主的闺女。”

“爸都死了,还说他gān吗?”

“死了也得批判那思想呵。”大家笑说。

“你想当兵呵?”我问身边笑吟吟倾听的米兰。

“嗯。”她淡淡地说。“gān吗不考‘战友’呢?”

“我还考总政呢。”

我讨了个没趣儿,讪讪地不吭声了。

“哎,你会弹琵琶,那也一定也会弹吉它吧?”许逊冲来米兰说。“那倒行,拨几个和弦伴唱没问题。”

“那我家有把吉它,我拿来你给我们弹首《山楂树》吧。”

“得得,你闹不闹呵?”我说许逊。

“晚上吧。”高晋盯着米兰说,“晚上你别走了,咱们到假山来唱歌。”“你不能晚上不回家吧?”我问米兰。

“那倒无所谓,我今天出来倒是和家里说了回农场。问题是我晚上不走住哪儿呵?”

“这你放心,我们这儿可有的是地方住。”许逊笑着说,“你愿住谁家都行。”“那我挑一家吧。”米兰笑。

“就挑我吧。”许逊拍着胸脯,“我那儿凉快。”

大家便笑,米兰也随着笑,给了许逊近乎一个媚眼。

“哎。”她扭头对我说,“你家能洗脸么?我觉得我脸上特脏,风chuī了一下午。”“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说要在我们这儿住?”路上我埋怨她。

“怎么啦?不好么?”“当然不好了,”我提高嗓门说,进了家门给她打洗脸水,暖瓶里已没多少热水,我往盆里倒的时候不留神把水碱也倒了进去,“你知道我们这儿都是什么人?”

“我看你们院小孩一个个都挺老实的。”她撩着上面那层gān净的水洗脸,攥着香皂骨碌碌滑转,涂了一手香皂沫儿,仔细地搓洗十指,“听你说还以为他们多坏呢。”“你以为呢,噢,坏非得写在脑门上?”她不做声,开始洗脸。

“你是不是常在不认识的男的那儿住?”我把我的毛巾递给她时,忍不住讽刺了她一句。

她怔了一下,接过毛巾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擦脸,“你生气了?”“没有。”我气乎乎地说,“就是觉得……”

我想说她轻浮、贱,又觉得这么说太重了,弄不好会把她得罪了,转而问:“高晋都跟你聊什么了?”

“没聊什么,就说我想当兵他可以帮我。”

“我怎么不知道你想当兵?你从没跟我说过。怎么头一次见他倒跟他说了?熟得够快的。”

“瞎聊呗,就说起来了。要不gān吗?gān坐着?这可是你叫我来的,我来了你又不理我,自己和小孩去打弹弓仗,还说呢。”她这么一说,倒说得我怪舒服的,不禁笑起来,“当着他们的面,我哪好意思跟你多说话呀。”

“那有什么?咱俩也没别的什么关系。”她在窗台上的擦脸油盒子里挑,“哪个是你妈使的?”

我指了一种牌子的雪花膏,她打开盖子嗅了嗅,挖了一指头涂在鼻尖、额头、双颊上。

“其实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既然人家说能帮我,我就利用一下他呗。我真是挺想当兵的,从小就想,可惜我们家是地方的,没路子。”她把星星点点的雪花膏揉开,回头问我:“你说他真的会帮我么?”“会吧。”我说,“只要他爸爸点头,进他们军的文工团应该没问题,回头我再帮你问问——你琵琶弹得怎么样?”

“问题是我的琵琶弹得一般。”她笑着转过身来冲我说。

这时,我听到门一响,我爸爸进来了,手提公文包出现在米兰身后。当时我就脑袋嗡了一下,周身的血像染缸里扔进一块方头密密麻麻溅到脸上。他怎么没到下班时间提前回来了?

米兰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回过身去看见我爸爸。她也有几分局促,但基本坦然,微笑地向我爸爸问好:“您好,叔叔。”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这是,这是我们老师。”

米兰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我爸爸打量了米兰一眼,用那种dòng悉一切的沉稳目光看了看我,对米兰说:“你跟我来一下。”米兰不解地看了我一眼,我无能为力,她低头跟我爸爸到他的房间去了。我听到我爸爸房间传出来的隐隐约约的谈话声。父亲的声音很浑厚,一字一板,听上去很有条理和信心;米兰的声音则是低喃、不连贯的,有时蹦出几个清楚的词。

我又羞又急,渐渐萌生出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真想抄起个什么沉重结实的东西扔过去,以惊人的“豁啷”一响和满地粉碎的结果来表达我的感情。当然,同我鼎沸欲喷的情绪恰成鲜明对照的就是我身体的一动不动。

片刻,他们从房间里出来了,两个人都很严肃。

“我走了,叔叔。”米兰彬彬有礼地对父亲说。

父亲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

我急忙上前小声问开门欲走的米兰:“他跟你说什么了?”

“教育了我一顿。”米兰小声说了一句,匆匆沿着走廊走了。我回身看到父亲拿了一叠文件从他房内出来,指着我说:“你不要出去,晚上回来我找你谈。”

说罢,他出门走了,又去上班。

我连忙回屋打开窗户叫正走到花园游廊通往后院的瓶形门口的米兰,“哎,哎。”她回头看见了我,下了游廊踩着长满青苔的土地走过来,站在我窗外探头往屋里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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