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林生嚷嚷道,思路转到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你爸是谁?是住我们这条胡同么?”
那孩子告诉了他自己的名字和他爸的名字,说了自己住哪儿。
“不熟。”马林生认真地回忆了一会儿,摇头,“不认识这个人。噢,你是住楼呵。那好那好,住楼好,用水方便,几居室柯?”
“什么话呀?还背着小哥们儿。”马林生咯咯笑着,端着酒杯走过去,歪头把耳朵伸过去,“你说吧,这就叫咬耳朵吧?”
说完自己笑起来,挺为自己的俏皮得意。
“您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没有。”马林生立刻申明,一本正经地严肃下来,“我不过是跟你们逗逗。”
“我跟你说,爸,”儿子一副商量的口吻,“今儿等于过节,外面肯定热闹,灯也会开了,马路上又有花儿,备不住花丛里还有走马灯电动狗熊什么的,我给您把照相机装上卷儿,您出去照两张,溜达溜达……”
“不去!我刚从外边回来。”马林生放大摇得像拨làng鼓,“街上你说的那些玩艺儿倒都有,可就是没人,都在家看电视,我一个人逛有什么意思?怪惨得慌的。”
“没人才清静呢,平时你不是老嫌人多?你这么大人还害怕?我是有客,没客我都想出去转转。
“我还没看完开幕式呢,起码让我看完,然后咱们一起出去。”马林生回头看那帮孩子,“他们还能不走?打算在这儿呆一晚上?”
“马锐,我们走了。”一个孩子率先站起来,其他孩子也纷纷起立,“你别轰你爸了,我们走,回家看去,留你和爸在这儿好好看。”
“别,你们别动。”马锐索性直截了当地对爸爸说,“你瞧,你一来别人都要走。有您在他们都感到拘束。您是不是……
您要不爱上街,是不是能到夏叔叔家看电视?让我们这儿善始善终?“
“嫌我多余了?是不是我说的话你们都不爱听?我没说什么呀!”
“不是。”马锐诚诚意地解释,我们这儿都是小孩儿,您一个大人掺在里头,您就一声不言语我们也觉别扭,就像您一帮大人说话掺进来个小孩儿……“
“好好,我这就回避。”马林生低看头小声儿地说,我马上走。“
他去穿厚一点的长袖衣服,刚才回来的路上已经感到有些凉了。
“马锐,还是让爸留下吧。”一个孩子说,我们走。“
“别别,还是让他走。”马锐看着父亲出门,对他说,“谢谢你呵。”
马林生微笑着点点头。
外面天已经黑了,果然有些凉意。街上倒是一派节日景象,所有高大建筑物都挂了成串的灯,路边的花坛,树上也吊了彩灯,jiāo相辉映,墨蓝天幕上的星星倒显得黯淡,明明灭灭的看不大清晰。时近中秋,月亮很好,很大很透明,只是还不那么浑圆,有些扁,像个消瘦的朝鲜姑娘的脸。
马林生没有去夏经平家。直接就来到了街上。连儿子都嫌自己多余何况别人?他还没堕落到那种给人家添了恶心自己却浑然不知反以为得趣的下作地步。他只是有些委屈,觉得自己还是诚心诚意地想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为什么他们就不能认同、接纳他呢?他们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使用的都是他们所熟悉的语言,包括他们常用的介于语就像孙敬修老爷爷给小朋友们计故事经常gān的那样。他们为什么没有像小朋友迷孙爷爷一样被他迷住?凉风摊来,他的酒劲儿涌来,头脑也有些昏然。他想起刚才在孩子们面前说过的话作出的那副神态,自个也脸红了,那真是一副丑态!太有失他的风度以,有损他的形象了,想想都觉得恶心!他真的站在路边弯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都是发酵变酸的啤酒,一股酸腥直冲脑门,刺激得他连连打战鼻涕也清汤似的流了出来。他身上没带手绢,只好用手掌胡乱抹了几把,然后再把手掌的津液在旁边的树gān上擦gān。他擤着牌子往地上啐着混浊的唾液,眼泪汪汪地直起腰喘息着张望。好在街没什么人,谁也没有注意他,只有不远处一个花坛中,一座用铁架、木料搭置外面包栽着绿茵茵的草皮的长城城门下,有一个声控熊猫在悦耳的铃声中双腿并拢沿着轨道滑行、进进出出,停下来机械迟缓地招招手,扭头又转。
他快步离开吐脏、糟蹋了的草地。吐后他好受了点,脑袋也不那么晕了。他感到更加空虚,同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迷惘,他不知今后该怎么对待孩子,是拿他当个大人还是使自己更像个孩子?
迎面过来三个翱着冲锋枪的武警巡逻小组,他和他们慢慢走近,擦肩而过。他意识到自己的心情过于颓丧了,和今天这个节日的气氛有些不谐调。他克制了自己的烦闷,想换点开心的事走走脑子,可一时竟想不起有什么现时发生的今人高兴的事。能够想起来的使他隐隐感到有意思的事都是若gān年前的事,甚至能勾起他回忆的人也都是活跃在很多年前的旧形象。他这些年都gān吗了?似乎是一片空白,生活的水流在很远的过去便停滞、gān涸了,延伸过来一直通向今天的记忆只是一条死气沉沉,面满乱石的河chuáng。
前方街心花园里出现一座彩灯熠熠、音乐阵阵的大型喷水池,无数的水柱在灯光下雪亮耀眼的齐刷刷地腾空而起,错落有致地降下,合着音乐的节奏并随着音乐情绪的转换变幻着色彩。喷水池着站着一群人,呆呆地观看喷水,有老人、单身男人和情侣。他们的脸显得木然略带几分惊愕,与活泼的韵和不弯幻色彩的水柱恰成对比。
马林生站在路边的一个警察身边观看,他们俩都毫无表情,脸被灯光映得一会儿红一会儿绿有种霓虹效果。
马林生在阳光下和儿子打羽毛球。天蓝得清澈,白色的羽毛球飞过来时,羽翼瞬间便会被阳光照透,像颗照明弹似的闪烁出夺目的光瓦。天空有些风,羽毛球顺风时便会像子弹一样飞得又快又狠,令人猝不及防,逆风球则晃晃悠悠甚至像中了弹的鸟从半空直线落下。
马林生逆风迎光,打得有些气喘吁吁。
他奋力抽杀,球拍挥舞得嗖嗖生响,但他还是被儿子一步步向后赶去。儿子顺风打过来的球总是飞越他站立的位置,使他不得不后退仰身接球,他们已经从一开始站的家门口的位置快打出胡同了。
儿子的一记抽杀,使马林生急速退后也未能接起来。球落到地上,马林生汗水淋淋地走过去,用球拍一抄将球盛上拍网捡起来,这个捡球动作很有专业选手的风度。
他不满地说:“你小点劲儿,仗着你顺风?净捡球了。”
“咱们这不是记比分的么?”马锐说,“我怎么让你?”
“那咱俩换个方向,我顺风抽你。”
“上一局不是你顺风?我也没说什么,你也不能老顺风。”
“刚才风没现在大。”马林生争辩,“我这儿除了逆风还逆光,眼睛都快晃瞎了——这球不算!”
“好好,我使小点劲儿。”马锐妥协,“你快发球吧。”
“几比几了?”
“7:2,我赢你五分。”
马林生用力发了个抛抽球,可球飞过来仍是轻飘飘的没一点威力,马锐从容地只用六分力将球抽了回来。
球直奔马林生小胜利,马林生措手不及用拍作了个贴裆拨挡动,可球还是落地了。
“这球不算!”他气急败坏地说:“告你小点劲儿小点劲儿……”
“我根本就来不及接。”
“那是技术问题,你本来就不会接这种下三路球。”
“我玩羽毛球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别赖,把球给我,该我发球了。”
“这球不算,还是我发球。”马林生举起拍子拎球欲发前腿弓后腿蹬。
“老马,你要这样儿,发过球来我可不接。”马锐警告父亲。
“你不接那是你的事。”马林生嘴里说着,依然把球发过来。
球没人接落到地上。
马林生宣布,“7:3!”
“你赖不赖呀?”马锐嗤之以鼻。
马林生跑过来捡起球又跑回去,弯腰执拍拎球前腿弓后腿蹬。
“这球你还不接?”
“不接!”
马林生又把球发过来,大声宣布,“7:!还差三分。”
马锐也气了,捡起球一个大力扣杀抽过去,大喊:8:2!“
于是两个人就开始互相大力发球,各自报着截然相反的比分,一边打一边激烈地互相指责。
“9:2!你赖不赖呀?”
“7:7!我不赖!”
“你这么赢了光彩么?”
“你先赖的!”
“玩不起就别玩,你是输急了吧?”
“我才没急呢,我也没输——10:7!”
两个差不多是在同时宣布赢了对方,都举拍欢呼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音,试图盖过对方,并在欢呼声中夹杂着对对方的奚落。
“我赢喽!我赢喽!真臭!顺风还输球,算是臭到家了!”
“赖都没赖赢,真现!”
“还敢玩么?我让你五个球,你真不是我对手。”
“我用脚拿拍子跟你打一盘吧?跟这种比较差的人打球真让我水平下降。”
两人是越说越来气儿,毕竟马林生是老姜,刻薄话说得是又多又快不带重样儿的。马锐渐渐有些说不过,也是带气儿,嚷嚷着再打一盘,抛球用力抽了过去。
马林生正说得来劲儿,连损带挖苦,脸上的表情一会儿微笑一会儿鄙夷,完全没防备,看球来了非例题没接没躲,反而仰起了脸。
那球借助风力飞得十分迅速,有力,不偏不斜正击中马林生的右眼角。
他“哎哟”一声,忙用手捂住右眼,半天没动也没吭声。
接着,他抬起脸,用惟一的一只眼睛盯着马锐,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给你脸了是不是?”
“不是故意的。”马锐上前搬父亲捂着眼的手,“我看看打哪儿了?”
“少碰我!”马林生用力甩开儿子的手,那只露在外面的左眼目光凶狠,我看你就有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马锐自知理亏,讪讪地站在那儿,不敢做声。
马林生恨骂连声,“真他妈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就欠像2过去那样天天打着骂着,你才老实。你他妈这就叫贱!不识抬举!动手打起我来了——狂得你!”
马林生把拍子往地上一摔,气哼哼捂着眼睛回家了。
“怎么啦?”拎着一瓶酱油一袋味jīng的夏青路过,见状停下来问马锐,“你爸gān吗发这么大火儿?”
“没事。”马锐低头捡起扔在地上的羽毛球拍,佯装无事地笑笑,“我打球碰着他了。”
“那也不至于呀,又不是成心。”
“打疼了呗。”马锐没jīng打采地扛着两副球拍往家走。
马林生在家里凑着墙上的镜子察看眼角的伤势,他龇牙咧嘴,把眼皮又拉又拽,使右眼忽而瞪若铃铛,忽而乜斜似盲。伤势其实不重,球打在较坚硬的眉骨,只在弹着点附近有些红肿和紫淤,并没危及眼部,至关重要的眼球可说是安然无恙。可他还是气忿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