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我爱_王朔【完结】(5)
石静掏出装饭票的夹子冲我摔来,边哭边说:“我不找你,你也别来找我。”
“好啦好啦,我说一句,你说十句,成心使矛盾升级。怎么着?非弄成动乱你才舒坦?”
“不听不听,少跟我说话。”石静背对着我使劲摇头。
“好啦好啦,汽车跑一程子还停一停呢,你不是不也该到站乐?”
“你要这么说,我就永远不到站。”
“一条道跑到黑?”
“嗯。”石静说,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旋又正色指着我道:“何雷,你这人怎么就能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说狠就狠,翻脸不认人,什么揍的?”
“变色龙揍的。”我虚心诚恳地说,“确实不地道,亲者痛仇者快,朝秦暮楚朝三暮四朝花夕拾,连我也觉得特没劲。这也就是我自个,换别人这样儿我也早急了,要在怎么说正人先正己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本人这样儿怎么还能再严格要求你象个正人君子。”
“你就贫吧,”石静笑,“就会跟我逞凶,踩完了人又给人扑粉,里挑外撅,好人歹人全让你一人做了。”
“穷寇勿追,得饶人且饶人,你就别bī着我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也算奴颜婢膝了。”
“我说不依不饶了吗?”石静委屈地说,“我早不气了,可想想还是有点气,我这辈子受过谁的气?我妈都没给我气生,当你老婆倒受起你的气。”说着滴下泪来。
“好啦好啦,就别再说了,越说越没完了。”
石静用手绢堵着自己鼻孔,狠狠白我一眼:“这会儿赚我说多了,你说我的时候呢?你怎么那么痛快?”
“好好,谈吧,想说什么说什么,怎么解气怎么来。”
我这么一说石静倒没话了,半晌才说了句:“你这人坏透了。”
“对对,”我赔笑,“可天下这么坏的也不多,挑出这么块料还真得有点眼力价儿。”
“还不是我瞎了眼。”
“走吧走吧,跟谁有仇也别跟饭有仇。”我拥着石静往外走。“你这一哭真哭得我肝肠寸断心如刀绞。”
“再坏还跟你闹。”石静得意地往外走,走了几步停停,“等等,我擦擦脸。”
对镜净脸勾粉,鼓捣半天,嘟着嘴:“眼睛都肿了。”
“好看,”我说,“红肿之处艳若桃花。”
“一个老粗,臭撰什么!”
晚饭时,大食堂人比中午少多了,饭菜质量也比中午差多了,好一点的菜大都是中午剩的。石静心情已恢复如常,肿着眼睛和董延平他们逗贫说笑唇枪舌剑。
我看到吴姗匆匆走进来,买了份饭菜坐在远处一张桌子上吃,招手叫我过去。
吃饭谈笑仍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董延平提醒石静:
“嗳嗳,有人可冲你们驸马招手了。”
石静笑着说:“我不管,我是人家的戴不上笼拴不住缰,全凭自觉。
“你也瞒着她呢是吗?”吴姗低头边吃边说。
“什么?”我装糊涂。
“我刚才给医院打电话了。”吴栅舀了匙汤喝了口。
我也把匙伸进她的汤碗里舀了一匙喝,评论道:在这纯粹是刷锅水。“
“是刷锅水,毫不掩饰的刷锅水,连盐都不屑一放。”吴姗看我一眼,你打算怎么着?
就这么瞒下去混下去?“
“我认为我没病。”我低头嘴贴着碗往里扒饭。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七一,党的生日,公司不是说要搞集体婚礼?这日子是他们定的。”
“你损不损?”
我没言声,吃了几口饭说:“有那么严重么?”
“一般来说,起码比你想的要严重点。”
“……”
“同归于尽是么?临死要抓个垫背的?”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是么?比你要gān的更难听?”
“……”
“不能接受这事实是么?”
“……”
“如果积极治疗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如果不,那才是过眼烟云一切都成泡影。如果你难以张口,我可以替你说明。我有这个责任……”
“去你妈的吧,用不着你来全心全意拾遗补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哐”地一摔碗,石静、董延平那桌人一齐扭头往这边看。
吴姗沉着、若无其事但语气坚决地说:“要真是你的事,你要我管我也不管,但现不是这样!”
我脸色苍白地看了吴姗一眼,起身离去。
“怎么啦?”回到原桌,董延平面前摆着吃得光光的碗盘,腆着肚子抽着烟问我。
我看了石静一眼“没事,非说她们医务室的酵母片少了是我拿走回家蒸馒头了。”
“真他妈不要脸。”董延平说,“这事我可知道,咱们医务室那点补药都让医务室那帮打自己屁股上了。有次我亲眼看见吴姗锁门坐在屋里给自个打青霉素。”
“冬瓜,”我对董延平说,“以后你造谣尽可能造得科学点,虽然你文化不高,但一般的谣慎重点还是能造的颠扑不破的——你们家把毒霉素当补药?”
众人笑。
董延平说:“得得,我们没文化,我们层次低。帮你说话还不领情。”
“不是不领情,拉偏架也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那才蒙骗得住不明真相的群众。”
“不是我就纳闷,”小齐说,“人家吴大夫锁着门在屋里扎针儿,你怎么看见的?从哪儿看见的?”
“钥匙眼儿呗。”董延平嗬嗬乐着。“你们不就想让我这么说么?我满足你们得了。有窥yīn癖怎么着吧?”
“骟了呗,”众人一齐笑说,“那还不容易。”
“真流氓。”石静说,“说着说着就没正经。
“就是,我也觉得他们特下流。”董延平说。
“吴大夫真的说你偷药了?”
我和石静骑车出来,石静问我。
“真的,怎么解释她也不听,非说有人看见了,问是谁又不说。”
“咳,这算什么事?没拿就没拿,拿了又怎么啦?用得着这么没情绪么?你还怕这个?
按你这性格,别说冤你偷了药,就是说你偷了人,你也应该满不在乎。“
“我不是没情绪,我当然不在乎。偷了她也没办法。不是为这个,就是有点累,一想到今晚还要刷房就累。”
“一想到又要跟我在一起就累。”
“你瞧你,又没劲了吧?还不许我们累呀?”
石静骑着车仰头笑:“没不许你累。你要累就别gān了,呆会儿到那儿你就歇着,看着我gān。”
“那倒也用不着,你多gān点,我少gān点就行了。”
“这点儿就开始偷jian耍滑,以后怎么信赖你?”
我朝石静假笑。
“找你我算惨了。”石静冲我真笑。
我臂如灌铅,手若针刺,但仍坚持一下一下把白灰水刷上墙,灰水白色的泪痕滴滴掉在我的脚上。我面前的墙变得gān硬板结,雪白无暇。
“石静,如果没有我,你会和谁住在这儿?”
“爱和谁就和谁。”
“和谁呀?说具体点。除了我你还看上谁了?”
“你想听?”
“想听,想知道第一替补是谁,真的真的。”我扭头看着她笑。
“不告诉你,”她说,“等你死了就知道了。”
我一阵心酸,手中的板刷差点掉下来,但脸仍样装笑“不为我守寡?”
“不为。”她笑说,“你死不了,你要不在了那也只能是看上别的女人跟人家走了,才不为你守寡呢。”
“我走前,一定也为你安排好了。”
“用不着。”石静笑着说,“追我人多了,随便就能找个比你好的……边gān边说,你怎么停下来了?”
“抽棵烟。”我点上枝烟走到她身后,看着她一上一下地刷着说。
“我听说董延平好象对你有点意思。”
“是么?”石静笑着仰看我一眼,“回头我找他谈谈,看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他过去不是给你写过情书么?”
“给我写过情书的多了,好多都发表了,出了一批青年作家,他算什么?”
“他人不错。”
“那你要没意见,我就嫁他了。”
“我没意见。”
“得啦,别无聊了。”石静靠向我怀里,仰脸亲我下巴一下,“再好的人我也看不上——非你不嫁!”她轻声说了句,又继续刷墙。
“要是嫁不成我呢?”我抚着下巴走开,转身笑着对她说。
“除非你死了。”石静弯腰用板刷蘸蘸灰水,湿淋淋地糊到墙上,“想跑都没门,赖上你了,甩也甩不开。”
“我要是你,”我说,“就把什么都估计到,留个后手。”
“那是你,我gān什么可是不留后路全豁出去。”石静停下刷墙,回过头警惕地望着我说,“你今晚老跟我说这个gān吗?
莫非你又起什么坏心了?“
“没有没有。”我连忙解释。
“我可告诉你何雷。”石静放下板刷,严肃地说,“你可给我放老实点。别起什么邪念,起也没用,都到这节骨眼了,满意不满意符不符合你那什么梦想也由不得你了,你就塌塌实实跟我过日子吧。”
“明白明白,我向你发誓,绝对没起坏心,十分满意十分中意。”
“要换,二十年后,我老了,你再换。”石静瞪我半天回过身说。
“开个玩笑。”
“少开这种玩笑,不爱听。”石静愤愤地边刷墙边嘟哝,“想把我打发出去,自己另找,想的倒美。”
那晚上,我没再说什么。
卡车在十字路口急剧地左转,轮胎摩擦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尖锐的声响,车头几乎闯入逆行线,巨大的车身在刹那间横在了路上,后面响起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我驾车向前疾驶,一辆面包车追了上来,在超车的同时,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怒非面骂:“你会开车吗?”
“对不起对不起。”我陪着笑,举起左手致歉。
面包车驶远,我喘匀一口气,擦擦头上的汗。刚才转弯时,我突然打不动方向盘了,手软了,几乎是把胸膛压上去,借助全身的力量才算到底把这个转弯完成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到现在仍未gān。田野上的风通过窗口chuī过来,我感到浑身发苏,肌肉又酸又懈,象是要脱骨。冷汗一阵阵冒出来,我的呼吸急促,有点喘不上气,象被梦魇住一样。我感觉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这辆车,仅仅是机械地借助惯性随它一起奔驰,被它驮着跑。我紧紧盯着前面那辆大轿子车的后轮,那飞速旋转的轮子使的我心狂跳不已,阵阵惊悸传遍四肢。我告诉内己不要看那轮子,但另一种巨大的力量把我的目光牢中吸引在那两对后轮上,直到那两对后轮蓦地停止转动……
我认为我是立即作出刹车反应的,但实际情况可能是侵了那么几秒,跺制动时脚表现得十分迟钝象是一种液压装置。
所以,尽管我跺了刹车但还是没妨碍我撞在前面的大轿车上。
大轿车弯形的后车窗毫无响地就全碎了,碎得gāngān净净,就象那儿从来没安过玻璃,车厢里闷闷地有一声齐喊,接着一排惊恐、气愤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我闻到大轿车里逸出的新鲜水果和面包的香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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