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的就是心跳_王朔【完结】(4)

2019-03-10  作者|标签:王朔



警察们笑:“那找你就方便了。”

“你们是不是也当过兵?当过兵的人一眼就能得出来,举止总有点与众不同的派头,眉宇间透着那么一股英气。”

敢情警察也吃这一套,瞧他们笑的。

“我们一起员下来的朋友很多人都当了警察,市局、各分局全有。许逊,许逊是一个;还有魏人,魏人你进认识吧?也是市局的。”

“我说,咱别老聊好不好?等正事办完了你要想聊咱们再聊聊到什么时候都可以。刚谈会儿就开聊,刚谈会儿就开聊——不好。”

“好好,谈正经的,你们说你们说。”

“你说你一回来就上了班,到那个药店。你一直在那个药店上班吗?”警察往回翻着记录作问。

“是啊,除了休息日。后来,三年后我退职不gān了。咱们当过兵的人,闯dàng惯了,老闷在一个地方受不了,心老是野着静不下来。你们刚当兵回来是不是也特不习惯?老百姓的日子天天一样,原来挺着的也能给捂蔫了。噢,你们当警察一定能好点,挺惊险,天天血光刀影。”

据我们了解,你班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突然一个星期不知去向。噢,他刚才后面说的那些话不要记了,他说的那些与这件事无关的话都不用记。“为首的警察对那两个正在同时做着记录的警察说。”你去哪儿啦?“他问我。

“我去哪儿了?我哪也没去。我走过吗?”

“你走过。你那个药店为此还给你延期个月转正的处分。”

“我想起来了。我那七天去广州了,向一个朋友借了笔钱去广州贩衣服了。这事高晋、许逊他们全知道。我带回来的一些衣服曾放在他们那儿卖,后来全让他们送‘罪名’了。这事我做的不对,贩衣服算犯法吧?

“这是第二年的事,第二年你又跑了七天,去贩衣服,赔了本。我问的是你参加工作第一年你跑了七天去哪儿了?”

“想不起来了。”我说,“实在想不起来了。我那会儿心情不好,怀才不遇,经常不欠上班,哪儿也不欠,满大街溜达,所谓踟躅街头。”

“好好想想,这很重要。”警察站起来踱步,拿起我书桌上的大理石笔筒端详,又把目光落在积满烟蒂的大理石烟缸和旁边的两把大理石镇尺。

“我慢慢想可以吗?时间过去这么久,我又没gān过惊天动地的事可以作为一个个里程碑。”

“你欠过云南吗?”警察问我。

“没有,可我一直特想欠,听说那儿的少数民族洗澡让人看,姑娘一辈子不找丈夫,淌可儿‘罪名’,不犯错误,比咱汉族居区洒多了……这些大理石玩艺儿是别人送的。”

“谁?谁送的?”

“高洋。”

警察的六只眼睛顿时象通了电的灯光一样亮了起来。

“哟哟哟,怎么啦?”

“这些东西他什么时候送你的?是在那次吃饭前还是之后?”

“肯定是前啦,那次饭后我再没见过他。送我东西的日子我记不清了。除了这些玩艺儿他还送我一把长刀,号称那鞘是包银的我美滋滋地跟人家四处乱chuī,后来碰上一个首饰厂的告诉我那鞘上包的是白铁皮。什么云南姑娘大白天在河里洗澡,一双臭胶鞋换五缸子白糖都是高洋跟我说的。”

“那刀在哪儿?”

“你们可不能没收,那不算凶器是工艺品。”

“我们不没收,就看看。”

“看看可以,说话算话。”

我去卧房chuáng下拿出一把银色的长刀给警察们看。“这柄把的做工够细的吧。”我告诉他们鞘身上镶嵌的不是宝石而是彩色玻璃,“这是那些小返鱼目混珠的伎俩。我抽出长刀,刀身光泽黯淡,镂刻着花卉和浅槽,刀刃并不锋利。我舞将起来,作出种种劈刺的雄壮动作。

警察们散开,喊“放下,快放下。”

我笑嘻嘻地说:“放心,我就是真杀你们也不会用这种刀,这种刀都是样子货,钢很次。”

“不是怕你杀我们,是怕你伤着自己。”警察小心地围扰过来,从我手里接过刀仔细端详。

“这些刀刃的缺口是怎么回事?”一个警察问。

“噢,那是我劈老百姓的甘蔗林锛的,知道了吧,这刀劈甘蔗都锛刀。”

“甘蔗?哪儿的甘蔗?”警察们看着我,一脸狐疑的警觉。

“说着玩呢。”我说,“不是劈甘蔗就是劈树,手里拿把刀总想砍点什么。”

“你瞧,这块乌黑印渍不是血?”一个警察小声地对另一个警察说。

“jī血。”我对警察说,“我用这把刀砍过老乡的jī,象日本兵进村那样,特好玩。”

我伸手去拿刀,警察缩回手把刀入鞘jiāo给另一个警察:

“这刀我们要带走。”

“说好光看看,怎么,说话不算话?以后我还信不信你们?”

“不是没收。”警察向我保证,“看完我们会还给你。”

“不够意思,太不够意思了。”

警察结束对我的盘问时,天已经拂晓,天边露出鱼肚白。

我们都累坏了,抽了一屋子烟熏得大家都泪汪汪的象亲人相聚不忍分手。警察后来集中问我在那不知去向的七天里gān了什么,我赌发誓说实在想不起来不是耍花枪。警察也灰了心,答应给我时间细想,过几天再来找我,让我把复员后到工作前这段时间都gān了什么,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都写下来,到时候他们来取。我对他们说,这够写成一本长篇小说还有余,流水帐也得记三大本子。“你可别给我演义。”警察告诫我,“我们找你可不是寻开心培养文学新人,胡写只能是你自己倒霉。”后来我饿了,去厨房给自己下jī蛋面条并问呵欠连天收拾东西的警察们要不要也“来上一碗”。警察们说啦,我们该走了。我说别烙气,反正你们回欠也是吃饭睡觉gān不了别的,一夜都混过来了早睡晚睡也就那么回事了。“要是你们怕我下框或腐蚀你们那就算了。”“你要这么说那我们就只好吃了。”

领头警察笑着说。“就是。”我说没听说过用jī蛋面条当糖衣pào弹的。警察们重新坐下,我煮好面条格外给三位碗里多放了些香油。我们围坐一团踢里吐噜吃面条时气氛相当融洽。警察吃得唉声叹气——香的,吃罢还给我上了根烟。他们问我没工作钱从哪儿来?我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总能有钱。“可别gān违法的事。”一个警察好心地规劝我,“不是正路来的钱你就吞下肚也早晚得吐出来。”我说我这辈子没gān过违法的事,老实jiāo待,树叶掉下怕砸头,只知一味行善,远近都知道我是有名的“方善人”。警察提起我贩衣服的事,大家都笑。我说那时年轻,“少不更事”,再说现今贩衣服也不犯法,“只要不贩人一切都是政策允许的。”警察说我胡说,我说您别跟我认真。警察又问我当年一伙人花天酒地的钱从哪儿来的,我们那点复员费“不够三天踢腾的。”我说当年我们大仿花的都是高洋的钱。“高洋家有在海外去世的孤老吗?”我说没有,他家祖祖辈辈是内地的放牛娃,到他爸那辈实在活不下欠,卖了壮丁,先当国军又当伪军最后当了八路军;倒是有个叔叔被日本人抓过劳工,在北海道下了二年煤窑,别的,连“猪仔”也没福当过。

“那他哪来的钱?”

“管他。”我笑着说,“偷来的抢来的骗来的爱怎么来的怎么来的,我们只管花。

警察们走时天已经亮了,院里有些早起的老头在跑步打极拳围着树转原地摇头摆尾瞎抖落,我把警察们送到吉普车旁亲亲热热地和他们握手特别。他们仁都把姓告诉了我,一个姓赵一个姓钱一个姓孙。

“下回公安局有事我可找你们。”

“瞧,一碗面条吃出毛病来了吧。”

“吓的,跟你们说着玩呢,咱公安局有哥们儿。”

吴胖子刚起chuáng,穿着大裤衩露着一膀子肥肉叨着咽趿拉着鞋来给我开门。

“哟,你还活着,我还以为警察已经为民除害。”

“昨晚给你的快件收到了?咱哥们儿好事净想着你吧?”

“蛋,你也不先打个电话问问我媳妇在不在家就直接把人悠过来了。万一我媳妇突然回来撞上,你不是破坏我们家庭幸福么。”

我笑着把饭桌上的牛奶瓶拿过来揭开盖对着嘴喝:“惊喜jiāo加是么?没以为是狐仙什么的?”

“哪有那么胖的狐仙?”吴胖子也笑着说,“你丫也就能给我发点家常妇女——那胖闺女哪有点仙气,那么阏朵天还热腾腾的。”

“你不是爱吃大肥肉。”我喝光牛奶把瓶往桌上一暾,笑着四处打量,吴胖子找你gān吗?“

“没事,一帮战友找我玩来了。”

“蛋,战友找你gān吗把我们名字住址全登记下来。”

“还说来呢,你们知道警察在我家也不说在门口等着我告我一声,让哥们儿来个措手不及一进门就现了个眼。”

“人家警察明戏,还不知道迷匿?放我们走时就jiāo待了;‘谁要不回家跟楼门口这儿晃让我看见可没轻的。’——警察找你gān吗?”

“有个案子他们破不了啦,找我给拿主意。”

“你就牛×吧,大枪顶脑门你丫也忘不了牛×。”

我笑着比胖子卧室走。吴胖子在后喊:“你要gān什么把人带走回家gān去,别在我这祸害。”

“我还偏在你这儿祸害,出了事就说你提一阵宿。”

胖姑娘已经穿时衣服低放大坐在chuáng边,见我进来就喘粗气。

“怎么啦赫本?别那么激,你就把我当个普通中国人。”

“你别碰,有话好好说话,手没地儿搁就揣兜里。”

“哟哟哟,跟女神的,gān嘛呀,装什么客气。”

“别过来,再走一步我从窗户跳下欠了。”

“怎么回事?我这是碰见谁了,克里姆林宫卫队长还是唐塔医生——跳呀,你不跳你都对不起我。笑着走过去,抓住胖姑娘两肩,她也反手把两只圆滚滚的手臂搭在我肩上。我们进进退退,搭着架子较量了几个回合就象一对摔跤手。胖姑娘一定是石匠的女儿,真有把子力气,脚下使了个绊,两臂一发力竟把我悠了出欠,重重地摔在chuáng上,chuáng板一阵咔啦啦地响。

吴胖子听见动静冲进来,恳求地对我说:“你总不能在我家搞qiángxx吧。”我艰难地从chuáng上下来,揉着屁股看着胖屁股看着胖姑娘敬畏地说:“我怎么碰上一个玩跤的。”

胖姑娘一脸凛然,向后甩甩头头,吊首望天。

“你也太生了。”吴胖子看着胖姑娘的脸色对我说:“人家赫本正生你的气呢,你都看不出来。昨晚那么晚你把人家一个人扔在小树林里,要是碰见坏人可怎么办?换我也得恼你是不是赫本。”

“别叫我赫本。”胖姑娘气冲地说,“你也不是东西,我这么喊,你都不进来,你还是不是男子汉?”

我看着胖子笑了:“得,赫本同志看望了。”

“你别走。”吴胖子笑着说。

“算了,我也看出这没我什么事了。”

“他不走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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