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_毕飞宇【完结】(14)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夜里妻就抱怨,说猫把这个家全折腾乱了,说你们父女俩全疯了。妻叹气说,蓝蓝这孩子怎么搞的,怎么就吃不胖,头发那么huáng牙也那么稀,怕是缺钙缺得?害了。我说是啊,可她营养也不差。妻说,要不我明天买点西洋参来。我说你瞎说什么,才多大的孩子,怎么能这么补。妻说,我愁死了。妻摇摇头把头枕到我大臂上,妻望着天花板说,能长你这么结实就好了。妻是分到我们研究院和我相爱的,追她的人不少,有一个还专程上huáng山自杀去了。一个星期后他回来说,祖国河山美如画,想开了,不值。我真替他高兴。妻来追我时我老大的没自信,我人不坏,但长得坏。一些同情妻的人告诫说,好端端的插到牛粪上去了。我带妻到乡下时指着一大摊牛粪给妻看过,说,这就是牛粪,所里的人说你就插在这上头。妻说,不?好的,比狗屎好多了。恋爱时妻常问我,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棒这么有力气。我说我啃窝头啃到进大学。你胡扯,妻说,窝头还不喂出非洲难民来?我龇开牙让妻看我牙上的一道huáng垢,看见没有,我说,这里还有标记,啃窝头长大的都有这个。妻用指甲敲了敲我的门牙,幸福地说,你一点不像他们。其实我并没有从妻的话里听出什么来,是妻自己添足地解释说,她谈过一个的,都“那个”了。这话把我从幸福的巅峰撂下了山谷,差点粉身碎骨。一个月后我才从乡下回来找她。见到妻我自己也没料到会哭起来,我说,我爱你。我们乡下长大的人一般是不会这样表达感情的,我就用乡下的家乡方言这么说,我爱你。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全下来了。幸福得站不稳,路也不会走。

我说,要不过些日子把蓝蓝送到乡下去。妻仰起头,你疯了?送到那儿去,不病死才怪呢。我说你舍不得她吃苦头,身子骨怎么硬得起来。妻说,不行。我给她吃钙片,吃中华鳖jīng珍珠燕窝,我带她到公园骑自行车、爬假山。

女儿送给我的猫早成了她自己的礼物。我唯一可做的是再给它们当爸爸。买菜时我多了一份工作,买几条小鱼或别的带腥的什么。猫是爱腥的,人们甚至用这一点来形容一些人的特别嗜好,比如说好色之徒辩解时就说猫哪有不吃腥的。诸如此类。猫真的不吃腥了,至少对耶萝布莱克是这样。它们对着食物,不动,不吃,只会叫。那种声音和它们成长起来的身体极不相称,弄得你又烦又觉得可怜。女儿说,明天是星期天,带它们去玩吧。这个提议实在太好。

一路上一家五口情绪很好。但不久耶萝就吐,后来布莱克又吐。女儿和妻紧张起来,怎么了,它们怎么了。我说,下车吧,它们晕车。

这个大煞风景的细节令人不快。然而事情总有许多不同的层面。下车后的耶萝和布莱克居然表现得欢欣鼓舞。妻和女儿给猫套上绳子,它们又像模像样地粗豪狂野起来,它们亮开嗓子,在树林里撒腿狂奔。多么令人欣喜,心情舒畅。

事情急转直下。猫的叫声惊动了一只巨大田鼠。老鼠的灰色身影拼命地在草丛里惊慌飞窜。老鼠的逃命模样要了两只猫的命,它们神经质地趴在地上,眼里发出了吓人的死光。我见过这样的英文报道,但亲眼所见让我说不出地悲伤。我不能责备老鼠什么,人家要逃命,这是人家的权利。我当然更不能抱怨我的猫,谁不害怕恐惧?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怕逃命的老鼠。这世界真的变了,理不出头绪了。

女儿一下泄了气。女儿说,回家,不玩了。怎么劝也不行。回家。不玩了。你把这两个脏东西扔了,妻突然说。我说,怎么发这么大脾气。一进家门妻就开始了第二次进攻,你扔不扔?我点根烟,随手抽出一本书。妻抢过书合在手上,——你听见没有?我听见了。你扔不扔?不扔。你要老婆还是要猫?都要。是家重要是猫重要?都重要。妻把书摔到我怀里倒上chuáng就蒙住了头。你说这怨谁?好?猫喜欢怕老鼠似的。

整个晚上我追忆那只虎皮猫。它午睡时四条腿伸得笔直,一种毫无防范的大气隐藏在它的睡姿里。它睡得安详而又疲惫,那只黑狗从它的身边走过时尽量轻手轻脚,显示了一种本能的知书达理,既是一种自律,也是对猫的礼遇与尊重。猫睁开眼,睃了一转,狗很知趣地舔它的嘴唇去了。大自然最初的本意是一种自自然然,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契约,一种对异己生命的信赖和自身均衡的自信。

那天晚上外婆发了一阵大脾气。虎皮猫被后院的三狗蛋捉住了,硬给它塞了一条生鱼gān。虎皮猫回到家孕妇一样gān呕不止。外婆站在天井高柳叫骂,骂得生动活泼淋漓痛快。狗蛋娘终于接话了,在后院抽打三狗蛋的屁股。她有节奏地说,我看你狗咬吕dòng宾,我看你狗咬吕dòng宾。外婆站在方杌子上推开了北窗,外婆说,鱼不在天上飞,鸟不在水里游,你狗咬耗子驴下蛋,好事让你家做绝喽!

我记得那是五月的夜。天蓝得均匀、柔和,却又有点感伤。我对蓝色的一贯偏爱与家乡的夜空有关。外婆家的虎皮猫gān呕完毕,又舔gān净身子出去了。不久我就听到了虎皮猫凄长的惨叫。我不放心,果然看见枇杷树下两只猫在尽力撕咬,一只大些的肯定就是虎皮猫,它们扭成一团,痛苦地悲嚎,它一定在诉说gān片的不幸遭遇。它每叫一声眼里的两道绿色就像通上了电,照亮了枇杷树下的恐怖空间。我喊过外婆,我说,打架了,它们又打架了!外婆一反吵架时的凶悍常态,笑眯眯地说,让它们打,小乖乖,让它们打。

妻还在生气。夜已经很静了。她每回生气总要四至五个小时,劝是劝不开的。时间到了,自己就会说饿,给她弄点吃的,一切又都好了。我走进女儿的小卧室,女儿早就歪在chuáng上睡着了。她的chuáng头全是书,比我还要多。没完没了的习题一直在屁股后面追赶我的女儿。女儿是个好孩子,开家长会老师全这么说。女儿不聪明,妻怀她时生过不少病,又打针?又吃药。我多次暗示妻去做掉,但一看到满脸胎斑的脸上回过来一双绿光,我就忍住了,想起了虎皮猫的硬爪。女儿刻苦、自觉、用功,全靠笨鸟先飞保持了各门功课全班第一。我并不要求她这样的,看她为第一而终日劳累,我又心酸又无奈。去年期末考了一回第三,女儿的小脸拉得像小丝瓜条,女儿的虚荣让我无能为力。她完全不该有这么多痛苦和欲望。我劝她,算了,第三不挺好的。女儿泪汪汪地说,同学要瞧不起我了。我说,怎么会呢,爸爸就没有瞧不起你。女儿说,下次开家长会爸爸妈妈不能坐第一排了。女儿说完这话就去做作业,她幼嫩的脸上过于刻苦?模样让我一阵又一阵心疼,我积蓄了诸多酸痛,难以言传的哀凉在胸中回dàng。我不能打击她,更不敢勉励她。任何勉励都会成为女儿的枷锁。孩子仅有的童年是在她母亲的胎腹里,一出母体,童年就结束了。

我静坐在女儿身旁,女儿削瘦而又疲惫的下巴尖尖地翘在那儿。嘴巴张开来,牙齿的缝隙有半片牙那么大。小闹钟被女儿放在手边,闹铃的指针指着早晨六点五十。闹铃发条这时候一定像女儿一样疲惫,吃力地绷紧了身子,时刻盼望在早晨六点五十伸个懒腰。时间和女儿是对立的。你轻松他就不轻松。我们每天清晨的睡梦总是由孩子的闹钟打断的。六点十分,乡下的孩子们多么幸福的时刻,蜷在厚大暖和的被窝里,像一只小虫子,打着小呼噜,做着小梦,青葡萄的藤蔓一样探头探脑,再磨磨牙或嘟哝嘟哝小嘴巴,可六点五十我亲爱的小孩子不得不闭着眼睛打哈欠了,眼里又gān又涩,像进了肥皂沫。

我俯下身吻我的女儿。看女儿熟睡当父亲的总是百感jiāo集。我给女儿拽了拽枕头,一只小塑料皮笔记本却掉了下来。捡起打开,是女儿歪歪扭扭的日记。女儿记日记了,孩子的日记是对我们的一种批判。至少是不相信。女儿这么小就学会了选择孤独和自我咀嚼。女儿你gān吗急于这样。你为什么要记该死的日记。

卫生间传来了猫叫。起先还沉着,后来就肆nüè了。这些零散的叫声里有极勉qiáng的宏亮、极压迫的外张、极无奈的泣诉。我关了灯,卫生间里传出了骇人的绿光。声?越来越狂躁,一种伟大的原力在两只羸弱的小猫里神圣地萌发了。它将创造出伟大的延续、伟大的永恒、伟大的进化与伟大的变异。妻这时被吵醒了,我说,听见了,它们在喊青chūn万岁。妻拧着眉头说,像抓了心,烦死了。我说,它们要当爸爸要做妈妈了。妻说,省点心吧,两只母猫,gān嚎。

我实在没注意原来是两只母猫。

女儿说,怎么了,怎么回事?是不是又病了?我说,去睡吧孩子,猫做了个噩梦。梦见什么了?女儿问。梦见了老鼠,我说。

两只母猫绝望的叫chūn使人听上去不忍。它们的爪子批判卫生间马赛克的声音在你的听觉上拉开一道长长的裂缝。它们在渴望星空、树荫、缀满露珠的大地、老鼠dòng、爬满青苔的破檐、洋溢烂谷子陈芝麻的仓库以及沾满血腥的墙壁。可我的九楼哪有这些给你们?我的猫。我的孩子们。

我的家快被这种无助的叫声弄疯了。

我终于对女儿说,把它们放了吧,明年爸爸还有生日,你送爸一块大蛋糕。女儿说,不行的爸爸,它们会饿死,被汽车压死,要不就是让老鼠吃掉。我想了想,也不是办法。

女儿和妻的脸色显然难看了。她们和猫一起承受了一个又一个难忍的夜间。女儿的眼周围一圈黑晕。女儿说,爸,又要考试了,我天天头晕,又要考不好?。我说,考不好算了,放了假爸给你补,爸比老师的学问还要大。女儿失神了,女儿说,考完了再补有什么用?都考过了,再学有什么意思。女儿用她母亲结婚分房时的失落眼神望着窗外,自语说,这一回不一样了,名次下降了要罚款,还要用黑色写上名字,和上升的红色名字挂在一起。

我把女儿抱到腿上。我的女儿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虚荣。我的宝贝孩子瘦得只有猫那么重。我的宝贝乖乖整天叫她累,她一到家放下书包说累死了。我至今不太明白累的概念,我的童年和狗、兔、鸟、蚱蜢一样jīng力充沛。我就生活在它们中间。我对季节的嬗替不是以日历和天气预报作参照的。我对时间位移唯一的判定参数是气味,扒根草、野茼蒿、稻光麦làng棉花朵的气味。土地每天有每天的表情,每天有每天的生动气息,每天有每天舒筋活血、血运旺盛的吱吱声。我儿时的一切都是长了眼耳鼻舌的,你的心跳它们全听得见。土地和植物动物们是你生命的一个部分,梦的边沿,在你的童话中变成鹧鸪、蛙声、白胡子爷爷、赤脚狐狸、一块糖、一双新鞋、一块橡皮、一只石榴或青枣。我们的奢侈品是鸟窝、树根下的螳螂和蚂蚁xué、芦笛以及冰面上的喧哗。童年没有厌倦,没有累。

这一回耶萝真的病了,湿溽溽的红鼻头黏满rǔ状鼻涕。妻用卫生纸给它擦了又擦,引来的是一串喷嚏。女儿买来了舟山鱼gān和靖江肉脯,它不吃。你摸摸它,给你的手感是打衣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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