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失的脚印_毕飞宇【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 待命 。 命令 和 待命 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gān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 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 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dòng外,站在dòng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she,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dòng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 烈士 。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yīn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只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dòng,那个战士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dòng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火药。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dòng,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she击老鼠,也不能she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个礼,你可以走了。

红豆本能地提着枪,准备起立。二排长把他摁住了,指了指头上的坑道顶。

红豆就坐着向二排长侧手举右掌。二排长回了一个军礼,标准肃穆的军礼,斩钉截铁而又意韵深长。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 屁用 的事情。 屁用 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 屁用 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明明是说 用 ,而一 屁 便没用了。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gān杯。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没有人振奋与同情。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 美学意义 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 美 。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 屁用 的日子,红彤彤地像日出一样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飘。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我抚摸另一个我。我呼唤我与热爱我。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she,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 我这么大声说。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 弦清卧进我的怀里。 你忍一忍吧。 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 我掀掉了缎面被子, 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 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的是些什么话?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怀,你怀疑这孩子不是你的是不是?

你给我打掉。

你疯了。

我没疯。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神经出了毛病?我又不是你的两亩地,想播就播,想除就除。

你打不打?

我不打。你真以为孩子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孩子是孩子自己的。他会长到你今天这种样子,比你高,比你壮,比你帅气,比你聪明!

弦清在说完了 我不打 ,声音就变了,声音就充血变得声嘶力竭,她的泪水汹涌出来,她说完这几句话用的是哭诉。弦清如一只母狗竖起了后背上的鬃毛。弦清说完了就开始穿衣服。 你哪儿去?

我回去。我到我娘那里去。

这个黑夜糟糕透顶。除了黑色,几乎一无所有。天空明明是空的,就是堆满了该死的混账的黑色。黑色真他奶奶的该死。天一亮丈母娘如我的预料走来了, 好你个小子,你胆子可真的不小。 丈母娘进门就这样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不是那个意思?什么意思?你们男人!弦清没成亲就怀了你的种,你如今对她又不放心了。孩子不能打,打了更说不清。我说的。生下来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种。走了。你不要送。 丈母娘雷厉风行。人做了长辈就学会了言简意赅。

一批又一批新鲜时装在娇娇时装店里进来又出去。它们悬挂在空中被各种彩灯照得如新娘新郎。红豆终日恍惚在这样的qiáng烈色彩里,把一叠又一叠工农兵的微笑转送给曹美琴。

红豆醒来时阳光已经照到被角。红豆从噩梦中惊醒,后背黏了整块冷汗。曹美琴睡在另一侧,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头发蓬松开来,脑袋似乎特别地硕大。曹美琴的一条腿搁在红豆的腹部。红豆的噩梦一定起因于这条粗重的腿。红豆推了推她的腿,曹美琴蠕动了几下。曹美琴像一条巨蟒的感觉就是在这个触目瞬间注入红豆的内心的。他凝视着曹美琴,她的眼和嘴边都突然间出现了蟒的相似处。红豆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内收缩,曹美琴这时恰巧醒来。曹美琴睁开枕头外侧的一只眼睛说,红豆你gān吗?红豆说我要起chuáng了。起chuánggān吗?曹美琴松懒地说,他一个星期才回来,我们说好的,你陪我睡一天。红豆说我到店里去。曹美琴闭着眼说你不要去,你睡回来。红豆提着裤子不动,看了一眼镜子,红豆的模样在镜子里特别地难看。红豆有些失望地把头回过去, 红豆你过来。 红豆便过去了。曹美琴一把将红豆重新拖进被窝。红豆闻到被窝里洋溢着内分泌的复杂气味。曹美琴说,我就喜欢在大清早,你来,你再来。红豆说你怎么这样,怎么这么喜欢做这种事。曹美琴说什么喜不喜欢,人都活死了,就剩这么一点乐趣,只有做这种事我才是活的。红豆便不吱声,任随曹美琴动作。照道理红豆是不该在这种时候想起那条蟒蛇的,但红豆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那条巨蟒吓倒了的。红豆叫: 二排长! 整个身子就像皮球给戳了个dòng,气全放光了。这时候曹美琴的上齿咬着下唇正在专心地寻觅,感觉到红豆的整个身体抽动了一下,就听他叫,二排长!随即他的一切就没脾气了。软了。曹美琴睁开眼,绝望而不连贯地说,红豆你gān什么?红豆你存的什么坏心思?曹美琴坐到了一边,胳膊拥着两个圆肩头,一个劲地瑟瑟发抖,好半天才调整过来。曹美琴拿起一件苹果色的上衣甩到了镜子上,拉着脸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热水器。红豆跟过去,光背倚在门框上,看着曹美琴luǒ露的身子在水帘和雾气里向上升腾。冲完了澡曹美琴拿着一把huáng色塑料梳子插在头上,绕过了红豆,说:

没用!要不给外国人抓了过去。

红豆站在那里,感觉身上有一样东西一点一点坠陷下去。红豆说,我就是没用,我怎么就是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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