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失的脚印_毕飞宇【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离家时我只带了这张地图。我决定两手空空离开这个家。我够了。我受够了。林康终于去睡了。她和我吵了又吵,相持了两个星期。她一吵架便热情澎湃,目光里透视出世俗冲动与毁坏激情。她一吵架身体四周便散发出金属光芒和生命气息。林康在婚前曾是我的一只小鸟,只会歌唱chūn天、夏夜、植物与爱情。她的身高一米五八,她娇小的身躯在结婚之后裂变成原子弹,能量无比,威力无穷,笼罩了一层刺眼炫目的蘑菇云。她铁青了脸瞪着惊恐的眼睛对我一次又一次大声呼叫:去挣钱,去挣钱,快点去挣钱!这年头不是男人疯了,而是女人疯了。她们在梦中被钱惊醒,醒来之后就发现货币长了四条腿,在她们的身边疯狂无序地飞窜。她们高叫钱。这年头女人成为妻子后就再也不用地图比例尺去衡量世界了,而只用纸币。

我已经放弃我的博士与命题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哲学家说得真好,我们不能放弃我们根本没有的东西。我决定走。离开原子弹,离开充满美丽与充满性高xdxcháo的一米五八。凌晨四点我悄悄取了背囊,里面只装了地图。我站在大街上,路灯一拳头把我的影子撂倒在水泥路面。我打了一个寒噤。凌晨四点宁静而又yíndàng,对日出充满引诱与挑逗。

铁轨伸向远方,发出锃亮的光,乌黑而沉重地闪烁。蒸汽机头在浓烈的白色气团中夜游,黑地喘粗气。铁轨与机头使世界贮满迷乱。凌晨四点的铁轨具有qiáng烈的启发性,它们纵横jiāo错,使 夜 与 终点 一同变得不可企及。我困得厉害。我把衣领竖直,把自己想像成站在铁轨上的狗。远方有许多骨头,它们对我发出青白色的光芒。

我是在嗅觉的引导下来到海边的。火车的长途旅行使我们的听觉变得迟钝,嗅觉却异样活跃。我在昏睡中没有听见海làng的声音,——那种绵软的扑击体贴而又依恋,如做爱的尾声,轻轻悄悄地弥漫开来,再疲惫下去。但我闻见了海腥。我坚信大海就在前方,在地图的右侧一片淡蓝。初恋岁月林康的指尖曾指着蓝色海岸线对我说,这儿,这儿,你带我到这儿。那一年林康十九岁,在西语系读英语二年级。林康十九岁那年通体有一股极好的弹性,如一只乒乓球,在校园道路上跳来蹦去。她的马尾松纷乱如麻,成为红蜻蜓与彩蝴蝶的纯情偶像。我和林康的相识完全是偶然的,而恋爱却是必然的,因为 爱情只是偶然的擦肩而过 。我一直弄不清林康这句话的出处,可能是她的脱口而出。被爱情闹的。恋爱能使十九岁的女子一不小心就说出许多真理。我和林康相识在下雨的路上。她头上举着一本书,张大了嘴巴直冲而来,溅了我一身泥。我说你站住,她就站住。我说我送你。她的眼睛与我的眼睛有了幸福的三十一厘米落差。那时林康的皮肤像瓷器。十九岁,还没有退釉。我相信喜欢新奇的人都这样,他们的恋爱十有八九都始于雨伞下面,而雨伞下建立起来的婚姻十有八九都是灾难,又将终结于某个凌晨四点。后来我们就有了接吻,她说,接吻真好。接下来当然就有了做爱,她又说,做爱真好。后来她嫁给了我。新婚之夜林康告诉我,做新娘真好。在第一个 真好 与第三个 真好 之间,林康从我这里染上了爱看地图的毛病。我们做了许多计划,所有杳无人迹的地方都有我们想像的双飞翼,开满温馨的并蒂莲。林康的尖细指头摁在地图上,一遍又一遍呢喃,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我一一答应。世界是所有新郎的后花园。

在海上我打开地图。船沿着海平面的弧线向深海航行。地图的四只角在海风中劈啪作响。海碧蓝,望不尽的全是水。世界不复杂,就是水的这边与那边。在海上我马上发现地图失去了意义。海的巨大流动使人类的概括力变得无足轻重。我在甲板上遗忘了平衡,开始晕海,吐了很多腐烂物质与琐碎颜色。吐完了我蒙头大睡。我做了很多梦。它最初涉及老子和爱因斯坦完全是意外。我梦见他们俩是上帝给我的礼物。老子身穿灰色中山装,对爱因斯坦说,欢迎你来,爱因斯坦先生。爱因斯坦说,很高兴见到你,老子先生。老子坐下去,点上烟,认真地品完第一口,说,我们可以谈谈哲学问题,别的事让他们谈去——你应当读过我的书,我写过一本《道德经》。爱因斯坦的十只指头叉在一起,说,我知道有人用汉语写过这本书,我至今没有读到好的德文译本和英文译本,好在我大体知道您想说什么。爱因斯坦头发花白,大鼻头,满脸皱纹。老子笑起来,反问说,译本?永远也不会有。爱因斯坦直了直上身,说好书都这样。老子点头微笑,先生在研究什么?老子问。爱因斯坦看了老子身后的书架,答道,我研究物理,也就是格物致知。俗,老子说,俗了,——你说,宇宙究竟有多大?是这样,爱因斯坦打起了手势,宇宙是一个广阔无边的呈正曲度抛物线状的绝对无限量,又是一个不可逃逸而自我封闭于有穷广袤中的、呈角曲度的四维有限体。你说些什么?老子皱了眉头,灭掉香烟说,医生总是不让我抽烟。请您把自己想像为附着在按差数不到一微米度的三维空间表面上的一个二维几何体,爱因斯坦这样说。老子摆摆手,大声说,这些没用,我们只关注人,活的死的不要紧。别的都可以放一放。我们应当关注宇宙,爱因斯坦辩解说。我们有时间,老子站起身说,我们先吃饭,我们有菠菜豆腐汤,我看这就是宇宙。爱因斯坦望着老子,大而疲惫的眼睛忧郁起来。爱因斯坦说,物理学比政治更能体现一个民族的本质,虽然物理学是全人类的。老子走出山dòng,面有愠色,自语说,爱因斯坦是个右派。

我躺在大副的chuáng上,做梦和呕吐。在做梦和呕吐之余追忆似水年华。大海对大陆的敌视太固执了,我不彻底吐gān净大陆,大海似乎执意不肯收我。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吐了,除非把胃也吐出去。但我不太愿意把我自己吐掉。我知道我的心智已经迷乱了。这全是晕海闹的。为了走向大海我只能接受这样的仪式。向往大海最热烈的当然还是林康。即使在怀孕的日子林康也没有停止对大海的憧憬与展望。她憧憬大海时的静态十分动人,眼睛闪烁gān净的光,鼻头亮晶晶的。我曾问过林康,你到底喜欢大海什么?林康回答我说,她就是喜欢在海边花钱。林康说这话时腆着大肚子,一遍又一遍设想我成为亿万富翁,我们的别墅从大连一直排到三亚,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都要在地图面前比划半天。

林康怀孕的日子我正潜心于一样重要事件,我开始研究我的家族史。在一个不期而然的宴会上,我意外得到了奶奶的消息。这是一个晴天霹雳。对我个人,对我的家族,这都是一个晴天霹雳。奶奶的消息为我研究家族史提供了可能和良好契机。就我的家族而言,即使在父系社会,奶奶永远是最重要最基础的一环。但父亲从没有对我提起过奶奶。由于奶奶这一祖系形象的空缺,父亲显然经不起推敲。用我们家乡的一句格言来概括,好像是 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

是一位年迈的远房亲戚向我提起了我的奶奶。他喝了四两洋河大曲。这种烈性汁液使他变得心直口快。他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地说,你有个奶奶,是你的真奶奶,她还活着,在上海。远房亲戚用六十度的眼睛盯住我,压低了声音说,你不是我们陆家的人,你是个东洋鬼子。他喝多了,我不会太拿他当回事。第二天中午,年迈的远房亲戚带了一家老小到我家里来谢罪。他用巴掌掴扇自己的面颊,大骂自己老糊涂,大骂自己满嘴胡话。而父亲在整个过程中一言不发。父亲坐在椅子里,神色相当古怪。父亲最后说,三叔,我也没有怪你。一屋子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静了下来,都望着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酒话恰恰是历史的真面目。历史在酒瓶里,和酒一样寂寞。历史无限残酷地从酒瓶里跳出来,带着泡沫与芬芳,令我猝不及防。一部真实史书的诞生过程往往又是一部史书。这成了我们历史的特色。我们在接受每一部历史之前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会有下一个面目全非让我们去面对。 三叔 听了父亲的话便安静下来。两只肩头垂下去,一脸沮丧,如一只落水狗。这往往也是道出历史真相的人最常见的格局。 三叔 缓缓退出我家门槛,自语说,我老糊涂了,我老糊涂了。

空旷的堂屋只剩下我与我的父亲。我们对视了。这种对视有一种灾难性质。父亲与我的目光一下子超出了生命范畴,发出羊皮与宣纸的撕裂声。巨大的孤寂在我们的对视中翻涌,拉开广袤平川,裂开了参差无垠的罅隙。刹那间我就想到了死亡。一种生命种姓被另一种文化所宣判的死亡。这样的发现是致命的,迅雷不及掩耳。父亲故作的镇静出现了颤抖。他的整个身躯在那里无助地摇晃。后来他走到房间里去,在没有光的角落打开许多锁。他用多种秘密的钥匙把我引向历史深处。父亲最终拿出一个红绸包。红绸包退了色,如被阳光烤gān的血污,发出不匀和血光。父亲解开红绸,露出一张相片,是发huáng的黑白相片。一个新文化旧式少女,齐耳短发,对襟白色短襦。完全是想像里 五四 女青年的标准形象。

是奶奶?我说。

是奶奶。父亲说。

在哪儿?

她死了。

她活着,在上海。

她死了,父亲大声吼叫,这个世界上没有上海!你奶奶死了!

我和父亲再一次对视。父亲的眼睛顷刻间贮满泪水。父亲的泪光里有一种肃杀的警告与柔弱的祈求。我缄口了,如父亲所祈盼的那样。在这个漫长的沉默过程里,我的心裂开了一条缝隙,里面凭空横上了一道冰河。我甚至能看见冰面上的反光和冰块与冰块的撞击声。我听见父亲说,不要再提这件事。父亲说完这句话似乎平静了许多,伟大领袖那样向我指出:只有两种人热衷于回顾历史,要么是傻子,要么别有用心。

林康在这样的背景下怀孕让我无法承受。在她的面前我尽量不露痕迹,却越发心事沉重。对着林康的身子发愣成了我的伤心时分。她的腰腹而今成了我的枷锁。生命没有那么大度,它绝对不是一个世界性、全球性的话题。种族是生命的本质属性,正如文化是生命力的本质属性。种族与文化的错位是我们承受不起的灾难。

林康怀孕之前正和她的老板打得火热。她到底辞去了出版社的公职,到亚太期货公司参与世界贸易去了。她守着一部粉色电话,坐在电子终端面前,对抽象的蚕丝、红豆、小麦、石油实施买空卖空。她先做日盘,在老板的建议下她改做了美盘。也就是说,为了适应中美两国十三个小时的时差,她不得不在每晚八点三十赶到她的jiāo易大厅。这对已婚女人来说无论如何是不同寻常的。她和我说起过她们的香港老板。她的老板是个混血儿,支那血统与威尔士血统各占二分之一,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普通话。这一点和林康极为相似,她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和英语。林康说起她的老板嗓音都变了,像她十九岁那年。事情到这里当然很不妙。后来她突然再也不提她的老板了。身上的香水气味却日益复杂。她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也认定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我什么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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