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失的脚印_毕飞宇【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我已经说过,父亲结婚时和爱因斯坦一样,已经成功地做了右派。父亲是我们家族史上惟一投身中国革命的先驱。父亲后来又成了我们家族史上惟一的一位左派。父亲在某一天的早chūn意外地叛逃而出,他远离陆家大院,走上了革命道路。父亲这样做当然有其逻辑性背景,然而父亲一直不愿提及此事。父亲的这一举动理所当然成了我叙事里的空xué来风。但不管怎么说,父亲成了革命队伍里一位能画会写的文化战士,他编顺口溜,出黑板报,用石灰浆挥刷大幅标语。父亲的青chūn面庞和新生共和国一起闪闪发光。他憋足了劲,不但迎来光辉的一九五七年,而且做了右派。他被送到了乡村,在当年陆府长工们的监视下洗面革心。父亲在乡村经历了一生中最充实的幸福时光。 母亲只有疼爱孩子才会打孩子的屁股, 父亲这样对另一位右派说, 做右派是党对我们灵魂的巨大关心! 父亲感受到了中国共产党慈祥湿润的巴掌,是母亲的巴掌,疼痛但贮满母爱。他找来了马克思的书,从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开始阅读。父亲从马克思的字里行间找到了人类的万苦之源与理想明天。父亲低头忍受自己的饥饿,抬头关注的却是人类。父亲在做了右派之后时常向中国共产党最基层的组织汇报自己的思想。他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想 成为一名布尔什维克 。村里的 党组织 是一位五十九岁的独眼老头,他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独眼支部书记来到父亲的房间,向父亲借钱。父亲给他倒了开水,请他上坐。然后父亲开始倾诉。他结结巴巴、夹叙夹议、声情并茂。老支书用惟一的眼睛望着父亲,说,你有钱没有?父亲说,没。老支书站起来,跨出门槛。他背对父亲,对父亲说,你的思想党组织已经掌握了。父亲听着党的乡村方言,一个人站在房屋中央,胸中霞光万丈,玉宇澄清万里埃。父亲一遍又一遍回味老支书的话,热泪盈眶了。父亲写了入党申请,他知道从组织上来说这是不太现实的,但在灵魂上,即通常所说的思想上他有把握。他一次又一次在想像里面对红色旗帜与huáng色锤镰举起右手,握紧拳头,一次又一次内心澎湃,泪如泉涌。父亲真正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是一九九二年,这时候他退居二线已经三个月了。父亲入党时出乎意料地平静。回家后,他出席了我为他准备的宴会。他多喝了两杯,不久就睡了。

实际上我要叙述的不是父亲的入党,依然是他的家。父亲的住家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闲置多年,里面依然弥散出糜烂稻谷和农药化肥的混杂气味。墙壁四周布满了老鼠dòng。父亲那时和老鼠做了朋友。这个秘密是我在成人之后发现的。父亲能和每一位老鼠悄然对视,长幼无欺。父亲一连几个小时望着他们,给他们读书、读报,为他们讲故事,和他们一起开斗争大会,批判毒蛇与黑猫。父亲和老鼠生活在一处而相安无事,这无论如何是一个奇迹。我曾见过密密麻麻的老鼠在父亲的面前围着一个圆圈用力狂奔,像召开鼠类奥林匹克,我一去老鼠就跑光了。我专门问过父亲这事,由此引发过一段很好的对话。那些话相当jīng彩,被我写进了日记。

父亲就是在大仓库里正式和母亲结婚的。他们的chuáng笫支撑在大仓库的西北角。这张chuáng和一只泥质锅灶的对面是庞大的空间。这些空间在夜里成了隆重的黑色,里面装满了老鼠的追逐和磨牙声。许多夜里母亲总要点灯睡觉,但点上灯更可怖,那些硕大空dòng的空间在暗淡的灯光里变得杳无边际。空dòng在视觉里有了体积和重量。它压在母亲的睡眠上,使母亲噩梦连篇。这个仓库没有支撑到我出生就坍塌了。在夏末的一个滂沱雨夜里,它死于一个霹雳。我记事的时候它的旧址已成了一块稻田,每年都长满不同品种的早稻。这里是我的大学,我的早稻田大学。

我的另一所大学应当是那个叫夏放的女人,那个做皮肉生意的前杂技演员。在我研究家族史的空隙,我三十七次爬上她的chuáng笫。她给了我廉耻以外的巨大快慰。肉欲攥紧了我,她是chuáng上的天才。我忘记了我是人,在chuáng上我对她大声吼叫,我是一条狗。夏放就说,我是一条母狗。这时候麦当娜正在CD唱碟里反复重复:像一个处女,像一个处女。我觉得我的夏放一点不比麦当娜差。在夏放面前我认真地放she我的身体,它很好,所有的机件都功能齐全。我为什么要研究该死的家族史?汉人,大和人,马来西亚人,盎克鲁·撒克逊人,德意志人,高卢人,亚玛逊人,俾格米人,爱斯基摩人,都是上帝jīng液的子民。我们是一家子,同志们!家族史历来是历史的叛徒,人类最辉煌的史前时代没有混账的家族。人体是历史的惟一线索,人体是历史惟一的叙事语言。惠特曼说得对,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所以我说,我又一次说,夏放,再给我。夏放肯定被我吓坏了,说不行,绝对不行。夏放说,你累了,你要生病的。夏放关掉了麦当娜,空间顿时安静无比,一抹夕阳斜插进来,温柔而又性感。我说你给我,夏放望着我,像夕阳一样望着我。她的泪水渗出来,摇摇头,说不行,你要生病的。我把她摁住。夏放说,你要累死的。后来夏放又语无伦次了。她带领我走钢丝,在八百里高空。我们火火爆爆又小心翼翼。我说,你骂我,骂我日本鬼子!夏放喘着粗气,闭着眼说,你不要命了。

深夜一点我在夏放的Rx房上醒来。我想我该起chuáng了。夏放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吻我,无声无息。唱机上的绿色数码在反复跳动。我托着她的腮,说,我的钱全嫖光了,你先记上账。夏放幸福无比地说,日本鬼子!

凌晨两点走进林康的贸易大厅完全是鬼使神差。我弄不懂我来做什么。大厅里灯火如昼,一台又一台电子终端吐出成串阿拉伯数字。我在角落里坐进沙发,点上烟,看林康的背影。我一点看不出悲剧业已笼罩林康。她的背影与那张电子屏幕一起显得十分平常。后来我看见林康站起了身子,站得极猛,双手扶住屏幕,嘴里发出一种声音,像被烫着了。好几位经纪人一同围上去。我不知道在那个没有空间的假想市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就听见有人说,怎么这么快,天,怎么跌这么快。我揿了烟走上去,林康站在那里,嘴里衔着一支huáng色圆珠笔。但她的脸色已经面目全非。她面如死灰,脸上的胎斑一颗一颗显现出来。她盯着屏幕,两只眼珠慢慢向上插。她的身子晃了两下,一点一点松下去,倒在黑色皮靠椅上。死亡弥漫了大厅。

林康是在医院醒来的。她一醒来就痴痴地和我对视。我给她递过水,林康没有动。过了好半天林康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狗屁不通,却给了我十分锐利的永恒记忆。林康说:

全世界都在骗我。

后来林康闭上眼,泪珠子在睫毛上颤动。她的样子真像夏放。我望着她,向她的腹部伸出手去。我的手放在她的腹部缓慢地体验,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追忆夏放,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她的长相。我想像世界里的所有女人长得都像林康。妻子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君主,她驾御了你的一切,乃至想像力。我走上过廊,过廊里是酒jīng与福尔马林的混合气味。我在黑暗里吸烟。和我对视的是伟大著名的烟头。它陪伴着所有的天才之夜。烟头是夜的独眼,它忧郁而又澎湃。在烟头的帮助下我想像起我的孩子,他长得像林康,完全是林康的翻版。但他是钢琴家,靠十只指头在八十三个黑白键上与世界jiāo谈。他的指头贮存了上帝的听觉,英语的耳朵和日语的耳朵都不再依靠翻译,直接走进人们的心智。他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额头晴朗,笑声灿烂。他娶了曼丁哥语系冈比亚著名的英雄昆塔·肯特的黑色后裔。他们真正跨越了种族,心平气和地看待国界与语种。他们坐在飞机上,看不见国界,只看见山峰与河流,许多缤纷的颜色组合在他们的飞机舷窗下面。他沿着经纬线飞往所有的地球表面演奏他的钢琴,所有的人都听过他的音乐,就像所有的人都有想像中的圣诞老人,白头发,白胡须,红帽子与红棉袄。这不是一个具象的人,却伴随着人类的愿望,直到永远。这是我的孩子一生所要做的事,他只用十个指头,完成得举重若轻。

在这样的夜里我再一次无可奈何地追忆起板本六郎。我的心智全乱套了,像我的次品电脑染了病毒。我的想像在深夜叠现诸神毫不相关的事理。我不知道板本六郎是谁,关于他我实在是一无所知。这个因为文化吸引走进我奶奶家门的日本男人,却又在我奶奶的身上创造出巨大的悲哀。这位入侵者膜拜在中国文化面前,依然不肯放弃对中国人的占领欲望。他必须为所欲为。只有这样他才是真正的占领者。十七岁的婉怡只用了一个下午便走完了女人的一生,这一点奶奶与父亲是相反的,父亲用一生的时间都没有完成自己的真正午后。婉怡多次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她的自杀企图让老爷一次又一次化解了。婉怡事实上已成了老爷手里的赌注,老爷的家园全部压在了十七岁的婉怡身上。十七岁的婉怡整日坐在她的闺房内,等待日本人对她的qiángbào。命运只为奶奶做了这样的安排,我奶奶十七岁的婉怡她老人家别无抉择。

日本人板本六郎在陆家大院里只做两件事:练习书法,qiángbào婉怡。他平平常常地这样做。陆家大院平平常常地这样接受。

初次的疼痛与惊恐之后,婉怡迎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屈rǔ。已婚男人板本六郎开始了最惨绝的性掠夺与性剥削。他显示了惊人的耐心,他的身体与语言都显得无比温存。婉怡的身体在空虚里出现了松动,出现了出卖自己的可怕苗头。她产生了性快感。这种感受使她无比羞耻却又不可遏止。她身不由己。性高xdxcháo使我的奶奶痛不欲生。板本六郎在性高xdxcháo的前沿让我的奶奶欲罢不能。婉怡用指甲抠挖自己的青chūn肌肤。她痛恨身体,对自己的肉体咬牙切齿。她老人家在性高xdxcháo的大屈rǔ里诅咒肉体对自己的无情反叛。如果肉体不是灵魂,那么灵魂又是什么?

这样的大屈rǔ产生了父亲,产生了我,产生了我们家族的种性延续。不难看出,《圣经》产生于原罪。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原罪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历史就是家族对祖上的忏悔。这是人文的全部内涵。林康被注she了镇静剂,睡得很踏实。她打着小呼噜。我的孩子在她的安眠里安眠。太阳出来了,我困得厉害。这个世界困得厉害。醒来时天已微明,大海的凌晨无比清澈,沁人心脾。我应该看一回日出了。这些日子我惟独误过了日出。我决定看一回太阳升起的样子。我洗过脸,刷完牙,静坐在船头。我知道我走进了仪式。

天是蓝的,海是黑的。最初出现的一抹阳光是扁的。但太阳还没有出现。世界处在一个jīng心的准备阶段。宗教氛围无所不在。太阳出来了,只有拇指那么大,是一块猩红。然后大一点,再大一点。和太阳的面对面我第一次依靠人类的感官体验到地球的自转。这是一个伟大的感觉,是四两拨千斤的感觉。这个感觉来自于哥白尼和布鲁诺。人类感觉的每一点进化都蕴涵了漫长的人文历史,蕴涵了大牺牲和大痛苦。东方红,太阳升,我很突然地伤感起来。没有理由。地球在转,我吸附在地表的弧线上,参与了这种伟大的运转。浩瀚的海面血红了,太平洋伤心起来,这个液体的大世界静穆地移动,在人类的视觉之外激dàng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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