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一般的忧伤_张悦然【完结】(22)
我自己的家,也就是后来住的地方,是幢有些日子的阁楼了。有长长的走廊,木制的地板,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下脚重了,就会觉得有些摇晃。这给我带来了些别致的乐趣。简单的行李随便收拾了一下,继而是简单的生活。由于学业的繁忙,很少有接触鼓的机会了。Walkman里全是敲击的鼓点,生命的钝重在轮回中流转。买来一些颜料,在靠chuáng的墙上画了一组粗糙的爵士鼓。我们与夜相伴。
出门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孩子,脸色平静得如一面湖水。我长久地注视着她,看得出来,她在隐忍。同任何一个擦肩而过的人一样,我们没有说话,哪怕是一声简单的问候。我不擅言辞,或者说根本无心去做这些。仅仅是陌路相逢。后来才知道,她就是最右边那家人的女儿。最右边那家,从搬来的那天起,我的睡眠就没有充足过,吵闹的声音震动着这幢斑驳的阁楼。我知道那是在做什么,但事不关己。一切平息下来的时候已是凌晨。
某个夜深,又被折腾醒了。我听见噼哩哐啷的声音一点点的刺入耳膜,然后想起那个夜晚一地的碎片和母亲愤怒的脸。我想出去走走。在走廊的右尽头,我看到了那个盛放在苍白中的女孩,就那么寂静地悬浮在漆黑的夜。门口是所谓的战争的牺牲品,她将它们轻轻地拾起,小心地粘贴,举动间充满着期待。可是最后,最后总是少那么一块,总是留下个缺口,于是希望全然落空。她起身的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有暗红色的花朵在她白色的睡裙上凛冽地绽放,得意地张牙舞爪。
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很想走过去抚过她忧伤的脸,告诉她没事的没事的。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大多时候沉默,只能远远地看着她,把那些承载希望的碎片稀里哗啦一倾而光。我想起了自己曾经狠心地冲出家门,带着近乎绝望的神情。
一直到一个晚上,破碎的声音经久不息。一直到我出来,那抹荒芜的苍白也没有出现。鼓点的掩饰下,我依然烦躁不安。终于我还是拖踏着鞋子冲进了她的家,却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两个大人依旧吐沫横飞,偌大的房间,一片láng藉。
我穿过客厅,从里屋的大衣橱里领回了泪流满面的她。那一刻,她蜷在角落,无声地哭泣。她的指尖已经划满了伤痕,又是张扬的红色。我把她带回家里,小心地替她包扎好伤口,感受到有轻微的颤抖。
我是格想,你以后可以过来。
她点点头,说,我是小夜,我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么?
我说好。
在这之后的夜里,我们常常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小夜无声地流泪。我把头侧靠在臂弯里,告诉她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梦魇而已,只是梦魇。她于是拼命的点头一言不发。
最终小夜的父母还是劳燕分飞了。那天她拿出了家里剩下的所有的碗碟,统统倒进了楼道的垃圾堆。空旷的家再也没有那些声音的震dàng。夜的父母都搬出去了各自生活。
那天,小夜靠在我画的爵士鼓上,取下我的耳塞,对我说了一句话。她说,格想,你是不会离开我的。我一直记得小夜说的这句话。她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她说,格想,你不会离开我的。说的时候眼睛直直地望着我,发出琥珀色的光芒,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透彻。我的眼前一阵昏眩,于是不说话。我知道自己漂泊不定,所以不会轻易去承诺,但是也无法回绝小夜。这样一个孩子,脆弱且缺乏保护的孩子,虽然她一直不承认。
我把她叫做孩子。孩子,孩子,孩子。然后在十五岁到来的时候,背上了行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怀念的东西,连和夜的告别都没有。随时离开,在她刚刚睡去的凌晨。我不知道,夜醒来会怎样,会不会在我粗糙的鼓面留下手指的印痕。我们都是迫切渴望离开的人,去一个安静的地方休息、养伤。或者在荒凉中奔跑,停不下来。只是,小夜无法像我这样如此决绝。
离开小夜所去的城市就是芒。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和小夜联系,我希望她能够学会独立,勇敢地去面对一些事情。
我长久地凝视着这张海报。有人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你喜欢鼓,对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打量着这个男孩子,似乎在那里见过。想起来了,那个角落里的鼓手,熟悉的眼神。
哦?
你的手指。
我看见我的手指在腿上有节奏地拍打着,指间布满厚重的茧。我知道,鼓给我留下来太深的烙印。所以每一个姿势都可能暗示着我是喜欢鼓的。我笑。
欢迎你到时候来热热身。
一定。你的朋友呢?
他们回工作室了。我们一起走走吧。
然后和朔其的联系开始频繁起来。去了他们的工作室也就是演出的地方,偏僻,缺少繁华与便利的站点,只开通一部公jiāo车,间隔是7分半。人cháo稀落的东14路公车站,陈旧如路边的灰尘。那是一个市区边缘的旧仓库改装成的酒吧,叫ring,里面是很有特色的装潢,低调的风格。我不知道名字究竟是chūn天还是泉水的意思,总之是很光鲜的样子。朔其说这是他和朋友花了很多时间和jīng力设计的,以为可以持续很久,把这仓皇的青chūn和理想不悔地摇过。然而后来被通知这里已经被放在城市的下一个改造规划项目中了,最少两个月,最多一年。所以朔其他们计划着做一场jīng彩的最后演出,拼命地想要证明些什么。既而等待消失。
我终于在废弃的仓库后面看见了朔其的鼓。沉寂在那里,如同角落里的朔其。我的心里涌过一阵欣喜,已经多久多久没有碰了。她就是暗夜,朔其自豪地告诉我。我看着朔其,他看鼓的眼神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深爱恋,我隐约地觉察出朔其与鼓之间存在着极其深刻的故事。
喏。朔其把鼓槌递给我。朔其的确具备着鼓手天生的敏感。
我轻轻地抚过鼓面,手掌附着柔软的灰尘,鼓面有细细的刀纹,刻有:暗夜的离去,盛夏。我暗自想这应该是为纪念一些事情的吧。接着敲了一曲简单但是欢快的鼓点,那是我第一次接触鼓听到的也是我最初喜欢上的声音。
朔其做了一个鼓励的手势。他说,你看到鼓时露出的是和薇桑一样的幸福的神情,我第一次为她演奏的就是这段鼓点。
后来,我在乐队的相册里见到了个叫做薇桑的女孩子。朔其告诉我,那是孤儿院一个面容清瘦的女孩,之所以取名为薇桑是希望她会像蔷薇和桑树一样美丽和坚qiáng。这个被抛弃的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朔其是因为学校的一次爱心活动认识薇桑的。演出刚一结束,她就跑过去问朔其,鼓是有生命的吗。朔其在她的手心里写下“暗夜”两个字,告诉她,每只鼓都拥有自己的生命,而自己的那只鼓叫做“暗夜”。年轻的朔其对着更加年轻的薇桑无法心硬起来。他答应她,总有一天带她去看他的鼓的,尽管那时候他只是学校里的一个小小鼓手。
从那以后,朔其不再轻视自己手下的鼓了,因为它是有生命的。后来,朔其真的成为了一名鼓手,也尽自己的能力攒下了买鼓的第一笔费用,他要和薇桑一起去挑选名为暗夜的鼓,要让薇桑亲手敲击生命的鼓点。好让薇桑明白,世界上还有许多人疼爱薇桑,比如自己。那个时候,朔其不间断地去探望薇桑已经两年。每次都在她的手心里写“暗夜”两个字,“暗夜”是薇桑和朔其共同的愿望。
朔其15岁的盛夏,阳光甜美,薇桑的笑容包含了黑夜的明亮。她洋溢着一脸微笑陪同朔其的乐队去乐器行挑选“暗夜”。ring角落里的鼓就是“暗夜”。他们带“暗夜”回去的路上薇桑一直微笑着,她的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愿望。谁都没有注意途中一只鼓槌调皮地滑落。但是薇桑看见了,她不声不响跑回去捡那只调皮的鼓槌,甜美的阳光照着美丽清瘦的薇桑。她弯腰的那一刻,一辆陈旧的蓝色卡车迅速驶来。那个叫薇桑的小女孩,手里握着崭新的鼓槌,脸上笑容依存。或许是她生命里的裂痕太多,所以上帝在她实现自己的愿望后,接回了她。送往医院的路上,十岁的薇桑停止了呼吸。她漆黑如夜的瞳孔凋落光芒之前做了这样一个手势:手指jiāo错,在胸前环绕一圈。停止。
之后的三年,朔其都沉浸在深切的自责中,不能回头。他以“暗夜”为赎罪的工具,为薇桑和自己耿耿于怀。
听完朔其的讲述,我满心的温柔不堪一击。我看着眼前这个隐忍的鼓手,手中是那只用生命挽救回的鼓槌。那一夜,我始终没有勇气再拿起沉重的鼓槌,尽管一直以来我都是那样的无所畏惧。我坐在空dàng的酒吧里沉默,朔其为我塞上wallman,里面是《QUEEN》流转的鼓点,那四个背负伤痕一脸顽qiáng的人。
此后,我一旦坐在鼓的旁边,薇桑的样子就会浮现在我的面前,漆黑的瞳孔随着节奏微微地闪烁其约,笑靥如一朵美丽的藏红花。她稚嫩的声音回dàng在耳边,鼓是有生命的吗,鼓是有生命的吗。请原谅我,亲爱的薇桑,我不再是鼓手了,那个可以全心投入地诠释生命的鼓手。
一个月后,我给小夜打了电话。你来这里,芒。小夜没有问我当初悄然离开的原因,从电话里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成熟了不少。然后每个周末她都会过来与我短聚。
早上5点,到这里的首班车。路上要颠簸两个小时。
7点整。我端着一杯白开水去不远的车站等小夜,大多缺乏安全感的人都会晕车的。我记得以前乘车的时候总是要买几包口香糖,避免晕车,后来竟慢慢地习惯了漫长的颠簸。我靠在进站口的路边的电线杆上,那些椅子上基本被脚印占据着。音像店放着不同的流行音乐。百无聊赖的时候依然用闲着的那只手在腿上轻轻地敲打着拍子,习惯不是那么容易变更的。朔其说,他第一次见到我,亦是如此,姿势落寞,神情淡然,眼神流离不羁。
半个小时或者晚些,小夜会出现。从车上跳下来,冲到路边就吐了。稀里哗啦。
我把清水递过去。没事吧。
小夜接过咕噜了几口,在嘴里打了个转又吐了出来。然后扔掉杯子一脸倔qiáng地对我说,没事了。
我闭了闭眼。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
你走不走,真的没有事了。小夜显然是不希望我小瞧她。
于是我们例行公事般的去一家老字号早餐铺喝早茶,吃糯米烧卖。小夜特别喜欢吃糯米的东西,粘粘的感觉很亲切。我们边吃边讨论着去那里,总是希望很好地利用每一个周末,在其他的时间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小夜的功课。我的奔走。
后来gān脆也给小夜买了一张公车月票,可以随便逛逛。上车,下车,随心所欲没有约束,是我们喜欢的状态。我知道小夜不大喜欢喧嚣的地方的,于是带她频繁地往来于东14路车站,就是那个几近荒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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