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一般的忧伤_张悦然【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可是你不觉得累吗?小夜,没有人bī你的。你太不相信你自己了。还记得那年夏天的碎片是吗?我知道其实你一直放不下,那些下坠的碎片落进了你的心里,开花,结果。小夜,把自己放出来吧,既然你能看清楚朔其的底线,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海市蜃楼呢?我们每一个人并不能完完全全地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全程,总有一座小屋让你停下来喝茶,看风景。小夜,现实一点吧。你把自己劈成这个样子,事情也是走它来时的路,无从改变。你早都知道这一天的,现实的沉重远不如此,你是个明白人,可是为什么总是放不下。

格想,我真的都很了解,但我真的做不到。

小夜,无论如何,我和朔其都不会离开你。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爱你,我们需要你。小夜,走出来吧。你这样地锁住自己,快乐吗?真的安全吗?

格想,我不知道怎么做。

朔其递过来一张照片,是青岛的那张。他说,你看你都知道吮吸自己的伤口,为什么不能做到不去碰它呢?一切都会结束的,没有什么大不了。让时间带走它们吧,别再抓在手里死死不放。你这样用力地抓住它们,总有一天它们会死在你的手里。

小夜努力做出一个微笑。格想,我想吃饭。

我突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小夜面前哭。我说,小夜,我们带你走。我们带你走。

我在小夜母亲举行婚礼的那天带她去了S城,下车的时候天空滴着细雨。我转身对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小夜说,你可以在这里停留下去也可以回头,一切由你自己决定。你有三天的时间考虑。

小夜钻进人群,等一等再说。等一等,等一等。

朔其买很便宜的船票。我们从江的这边飘向那边,站在船头伸出手接触泛白的làng花。

回到住所时已经是深夜,朔其毫无怨言地跟着我们穿街走巷。小夜坐在阳台上看S城的霓虹闪烁,风从身边越过。我说,冰箱里有吃的东西,饿了自己去拿。小夜在听着walkman。

第二天中午小夜告诉我她已经买好回程的车票。我笑着说,懂得离开是你的本分,可是你要记得,我一直在这里。怀念是一回事,胡思乱想又是一回事。分清楚它们的界限。我在S城等你。

小夜转过身子,拎起行李,我走了,格想。

我说,好的,回去好好睡一觉,一路顺风。收拾房间的时候在书桌上发现小夜留的一张字条:如果有一天所有的人都离我而去,你还会不会站在那里等我。我想对小夜说,如果有一天你离所有的人而去,我还会站在这里等你。

时光恍惚着晃过一个又一个日出和日落,筛检着一件又一件刻骨铭心的过往,或者继续翻腾,或者沉淀。另一个chūn季到来的时候,ring已经不复存在。朔其告诉我他要去日本了。我看看日历,立即起程赶往小夜的学校,然后拉着小夜又匆匆奔向芒。

朔其要去日本了,芒的最后一班航班。他昨天给我发的消息,我今天下午才看到。他两个月前在孤儿院里受了伤,右手手臂骨折,至于怎么受的伤,我也不知道。我一路向小夜解释着。

两个小时后,到达机场。灯火通明的机场,极少的乘客待在环境幽雅的候机室。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我们看见了低着头的朔其,手上还缠着白色的绷带,便匆匆跑至他身边。

朔其抬起头来,你们还是赶来了。

朔其,什么时候做的这个决定。我问。

一个星期之前。他安定地回答。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只是我离开的时间到了。打个比方,比如小夜的放手。

可是你确定你能够像小夜那么决绝地放手。

格想,已经过去5年了,我终于走出来了。小夜说得对,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仅仅是在耿耿于怀罢了。既然小夜可以微笑着放手,我也可以卸下鼓手的天职,看长街落日,草长萤飞。我编织的骗局不攻自破,薇桑的灵魂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是我们的错。只可惜,上帝太早带走了她。

你走了,暗夜怎么办。小夜突然发问。

朔其低下头,又抬起来,说,我把她送给孤儿院的小孩子了。我想,暗夜是喜欢那个场所的,而我已经不是个鼓手了。两个月前在孤儿院,一个5岁大的孩子从2楼摔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伤到了右手臂。现在,我的手对鼓槌节奏感已然消亡,鼓不再是我灵魂的承载点,暗夜她也不再束缚我的灵魂。至于薇桑远走的那个盛夏,事实上在多年前就应该遗忘。朔其说到这里,表情是如此的释然。然后又拍了拍小夜的肩膀,说了些什么。

大厅里飞往日本班次的通告再次回dàng。我和小夜并肩站着,目送朔其的背影逐渐隐藏。朔其消失的最后片刻,忽然转身对着我们,做了一个手势,在胸前环绕一圈。而后,再转身。继而同时光一道远离。

走出大厅,听到头顶掠过巨大的轰响,天空星辰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我低下头默默对自己说,停留在心底的那些碎片,请你们离开吧,离开吧。然后陪着小夜继续游走于芒的大街小巷,走我们曾经走过的路。给她讲述了女孩薇桑的故事,并将朔其委托于我的那只被薇桑挽救回的鼓槌jiāo给了她。小夜接过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眼角闪动着泪花。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回到各自的轨道,继续轮回的生活。聚散离开,聚散离开。

十三岁的我,看着掌心复杂的生命线,缠绕如麻,万劫不复,背负着累累的伤痛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十四岁的小夜,悬浮在寂静的夜空,捧着虔诚的信念坠落一堆碎片,脸上是一种几近深渊的绝望。

十五岁的朔其,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不能回头,以“暗夜”为赎罪的工具,敲击生命的鼓点。

而十岁那年远走的薇桑,是个出生起就无法开口说话的女孩,她听不见汽车的示警。

手指jiāo错,在胸前环绕一圈。这个手语的意思是:幸福。

16、七月十六日

作者:暗月

两千零三年七月十六日,家里种的花一朵朵地凋谢,一朵朵地死掉,我背着那个已是半旧的蓝色背包离开了上海。路上我看着来往的车扬起的满天灰尘,突然就想到了大狗,那个说要陪我去天涯海角的男子,他在地铁里说上海,乌烟瘴气。于是我抬头看见云端的客机,想到那个蓝天布满白云的日子,那个我送大狗走的日子,在机场他一脸坏笑地说,乖,不要哭。我狠狠打了他一拳,然后,就真的哭了出来。

我和大狗第一次相遇像是校园青chūn偶像剧的大多数开场,发生在làng漫的学校图书馆。我总对他说,你就不能学学《情书》里的柏原崇,在图书馆里第一次见面好歹制造点làng漫,谁像你,一点情趣都没有。大狗挑着眉说,笨,日剧看多了吧,就爱幻想,那是艺术,艺术高于生活懂不懂,再说如真像电影那样,我早已经上西天了,你就少了我这么玉树临风潇洒倜傥和蔼可亲的好朋友了。我说,谁你好朋友,臭美。

还记得那天是去图书馆帮忙填资料,天晓得我竟和一个小男孩比起速度来。那天回忆起来还真是一场不小的噩梦,一小时内我竟填完了157份图书资料,放下那支钢笔后右手直颤悠,之后几天我看着右手拿画笔时微微的颤动及肌肉传递过来的隐隐疼痛,想,哎,这只手算是完了,艺术界一位璀璨的明日之星就这样被迫害了。我咬牙切齿握紧拳头恨恨地发誓再遇见那个男孩时我整不死他我不是人。

而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天跟我较劲的男孩就是大狗。那一年我们初一,我们还是孩子。

可多年以后,到了第二次再见到大狗的时候我已经打消了整死他的念头。因为我差不多忘了他。遗忘,实际上是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很亲易把你曾执著了一瞬间或一辈子的希望,绝望,爱恨,情愁一笔勾销得毫无痕迹,像是天边呼啸而过的风,终将那一片停留在高高天上的云打散。不见。

高一是我和大狗真正认识的时候。那时刚进新学校,偌大一个学校我竟一个也不认识。大狗说现在也能回想起当时我一脸寂寞的样子,因此后来就忍不住上前和我说话。那可真是要谢谢你了,我冷冷地回应。还记得那天我坐在第六排的第四个座位,我冲着进来的每一个人微笑,我安静地听周围的每一个人说话,不停地笑啊笑,却掩藏不住心里的悲伤。然后不知什么时候有个男生坐到了我前面突然间回过头,很没有创意地说,你好,我叫萧殿泉。很高兴认识你。

啸天犬?还未经大脑处理的三个字就这样直接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当我意识到一不小心已给一个新同学取了个绰号的时候,已经是周围的人笑作一团之后了。我开始装傻,呵呵呵地配合大家傻笑。我余光瞥见萧殿泉也在笑,笑得很邪气却很好看,于是突然觉得男孩子的微笑也是可以散发温暖的光芒的。而十分钟之后,我也在“啸天犬”的提示下慢慢回忆起他就是当时那个与我比速度最终导致我右手发麻的倔男孩,他还说,女孩像你这么倔的我真第一次碰到。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彼此彼此。那天最后我又给他取了一个比先前啸天犬更霹雳的绰号,大狗。

这个外表已旧的蓝色背包伴着我已经快一年了,而高中两年他还在的时候也天天背这个包,背了这么多年它还没坏掉,质量不错,不知还能不能再背上个八年十年的,背到我老,我一直这样想,一直舍不得洗。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这个包,因为它海军蓝的颜色,一直想要买一只这种蓝的包却找不到中意的,大狗这只很符合我心意,我一直死缠烂打想要让他送给我,却一直没成功,因为他说他也很喜欢。

我一直记得那个夏天的晚上,我十六岁的最后一天,是大狗背着我回了家,我忘记了为什么,只想起那夜昏huáng的灯,昏huáng的背影,还有那挥之不去却依旧破碎的记忆。大狗说,大小姐,家到了,快下来吧。我很乖地答应一声,哦。可没有下来。大狗就背着我在我家小区里逛了一圈又一圈,我靠在他背上闭上眼睛听他唱歌,边走边唱,那天他唱得很好听很好听,星辉落在他的头发上笼成了一片浅浅的金色,很是好看,我想怎么以前没发觉呢,想着想着我就睡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大狗已经背着我在我家们前徘徊了两个多小时了。我看着他已经有点不自然的姿势突然间很心疼问他这两个钟头到底怎么过下来的,他大笑一挑他那粗粗的眉毛说,我双手拿着机关枪,先一个凌波微步后一个乾坤大挪移,大吼一声与yīn险歹徒殊死搏斗,还要抵抗他们的物质与美女诱惑,那一个真叫勇敢啊,哈哈。

我狠拍他一下说,去死吧。没想到他就真摔倒在地。大狗大叫要告我谋杀。

实际上,那一刻我恨不得能帮大狗立一个碑,用金墨刻上他的名字,树在全世界最显眼的位置,向全世界表扬他,因为只有他会对我这么好,背了我这么久却没有怨言还乱开玩笑。暗huáng的路灯打在他身上,天早已漆黑一片了,看着他离去的影子,不自觉捏了一下已是僵硬的双肩,一脸的疲倦,那一刻我真就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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