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什么?“美”是什么呢?从导演离开推拿中心的那一刻起,沙复明就被这个问题缠住了。他挖空了心思,却越来越糊涂。“美”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它长在哪儿?
严格地说,沙复明想弄清楚的并不是“美”,而是都红。可是,“美”在都红的身上,这一来“美”和都红又是一码子事了。你不把“美”这个问题弄明白,你就永远不可能弄懂真正的都红。沙复明焦躁了,伤神了。他的焦躁没有任何结果,留给他的只有更加开阔的茫然,自然还有更加深邃的幽黑,那是一个永远都无法抵达的世界。“把都红从头到脚摸一遍吧”,沙复明这样想。这个念头吓了沙复明一跳。说到底,手又能摸出什么来呢?手可以辨别出大小、长短、软硬、冷热、gān湿、凸凹,但手有手的局限。手的局限让沙复明绝望,整个人都消沉了。他终日枯坐在休息厅里,在想。在胃疼,面色凝重。
书上说,美是崇高。什么是崇高?
书上说,美是yīn柔。什么是yīn柔?
书上说,美是和谐。什么是和谐?
什么是高贵的单纯?什么是静穆的伟大?什么是雄伟?什么是壮丽?什么是浩瀚?什么是庄严?什么是晶莹?什么是清新?什么是jīng巧?什么是玄妙?什么是水光潋滟?什么是山色空蒙?什么是如火如荼?什么是郁郁葱葱?什么是绿草凄凄?什么是白雾茫茫?什么是huáng沙漫漫?什么是莽莽苍苍?什么是妩媚?什么是窈窕?什么是袅娜?什么是风骚?什么是风姿绰约?什么是嫣然一笑?什么是帅?什么是酷?什么是潇洒?什么是风度?什么是俊逸铿锵?什么是挥洒自如?流水为什么潺潺?烟波为什么澹澹?天路为什么逶迤?华光为什么璀璨?戎马为什么倥偬?八面为什么玲珑?虚无为什么缥缈?岁月为什么峥嵘?
什么是红?什么是绿?什么是“红是相思绿是愁”?什么是“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沙复明记忆力出众,至今能背诵相当数量的诗词和成语。还在小学阶段,他出色的记忆力曾为他赢得过“小博士”这个伟大的称号。这些诗词和成语他懂么?不懂。许多都不懂,学舌罢了。慢慢地,随着年岁的增加,似乎又懂了。这个“懂”是什么意思呢?是他会用。严格地说,盲人一直在“用”这个世界,而不是“懂”这个世界。
问题是,“美”不是用的,它是需要懂的。
沙复明急了,急火攻心。一颗心其实已经bào跳如雷了。然而,bào跳如雷没有用,沙复明只能控制住自己,在休息区里坐下来了。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像一个捻珠的老僧,人定了。他怎么能人定?他的心在寂静地翻涌。
他和这个世界有关系么?有的吧,有。应该有。他确确实实就处在这个世界里头,这个世界里头还有—个姑娘,叫都红。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美”将他和都红隔开了,结结实实地,隔离开来了。所以,他和这个世界无关。这个突发的念头让沙复明的心口凛了一下,咕咚就是一声。对这个世界来说,他沙复明只是一个假设;要不然,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假设。
问题是,“美”有力量。它拥有无可比拟的凝聚力。反过来说,它给了你驱动力。它bī着你,要挟着你,让你对它做出反应。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是都红的“美”吸引了沙复明,不如说是导演对“美”的赞叹吸引了他。导演的赞叹太令人赞叹了,“美”怎么会让一个人那样的呢?它具有怎样的魔法?
足足被“美”纠缠了一个星期,沙复明扛不住了。瞅准了一个空当,沙复明鬼鬼祟祟地把都红叫了过来,他想“看一看”她的“业务”。都红进来了,沙复明关上门,一只手却摸到了墙壁上的开关,“啪”的一声,灯打开了。灯光很黑,和沙复明的瞳孔一样黑。为什么一定要开灯呢?沙复明想了想,也没有想出什么结果来。考核完毕,沙复明说:“很好。”人却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了。他只好笑,他的笑声前言不搭后语,最终,沙复明拿出一种嬉戏的、甚至是油滑的口吻,说:“都红,大家都说你美,能不能把你的‘美’说给我听听?”
“老板你开玩笑了。”都红说。都红这样说得体了。在这样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谦虚更能够显得有涵养呢。“人家也是开玩笑。”
沙复明收敛起笑容,严肃地指出:“这不是玩笑。”
都红愣了一下,差不多都被沙老板的严肃吓住了。“我哪里能知道,”都红说,“我和你一样,什么也看不见的。”
这个回答其实并不意外。可是,沙复明意外。不只是意外,准确地说,沙复明受到了意外的一击。他的上身向后仰了一下,像是被人捅了一刀,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美”的当事人居然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这让沙复明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悲哀。这悲哀阒然不动,却能够兴风作làng。
沙复明无限地疲惫,他决定放弃,放弃这个妖言惑众的、骗局一般的“美”。但沙复明低估了“美”的能力——它是诱惑的,它拥有不可抗拒的勾引。它是漩涡,周而复始,危险而又迷人。沙复明陷进去了,不停地沉溺。
“美”是灾难。它降临了,轻柔而又缓慢。
胃却疼了。它不该这样疼的。它比平时早到了两个小时。
就在忍受胃疼的过程中,沙复明无缘无故地恨起了导演,还有导演身边的那个女人。如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客人,他们对都红说:“小姑娘,你真漂亮啊!”沙复明还会往心里去么?不会。可这句话偏偏就是一个艺术家说出来的,还带着一股浓郁的文艺腔。像播音。他们说什么也不该闯入“沙宗琪推拿中心”。艺术家是祸首。柏拉图一心想把艺术家从他的“理想国”当中驱逐出去,对的。他们就会蛊惑人心。当然,这是气话了。沙复明从心底里感谢导演和那个女人。沙复明感谢他们的发现。是他们发现并送来了一个黑暗的、撩人的、却又是温暖的chūn天。
如果chūn天来了,夏天还会远么?沙复明闻到了都红作为一朵迎chūn花的气息。
但沙复明究竟悲哀。沙复明很快就意识到了,即使到了钟情的时刻,盲人们所依靠的依然是“别人”的判断。盲人和所有的人一样,到了恋爱的关头都十分在意一件事,那就是恋人的长相。但是,有一点又不一样了,盲人们不得不把“别人”的意见记在心上,做算术一样,一点一点地运算,最后,得到的答案仿佛是私人的,骨子里,是公共的。盲人一辈子生活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没有我,只有他,只有导演,只有导演们。就在“别人”的评头论足里,盲人拥有了盲人的一见钟情,盲人拥有了盲人的惊鸿一瞥或惊艳一绝。
说起来沙复明曾经有过一次惊鸿一瞥,那可是真正的惊鸿一瞥,在沙复明十六岁的那一年。那时候沙复明还是一个在校就读的中学生。十六岁的中学生哪里能想得到,他在马路上居然会撞上了爱情。
沙复明至今都还记得那个艳阳如注的夏日午后,阳光照耀在他的额头上,铺张而又有力,在跳,一根一根的。沙复明刚刚从苏果超市里头出来,浑身的皮肤都像燃烧起来了一样。沙复明从台阶上往下走,刚刚走到第五步,沙复明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拽住了。沙复明当即就害羞起来,站在那里直努嘴。盲人行走在大街上得到一些帮助其实是常有的事,可是,这只手不一样。这是一个少女的手。皮肤上的触觉在那儿。沙复明的内心好大的一阵扭捏,跟着她走了。沙复明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次的跟随意味着什么。到了拐弯的地方,沙复明放下女孩的手,十分礼貌同时也十分拘谨地说了一声“谢谢”。女孩却反过来把沙复明的手拉住了,说:“一起去喝点什么吧。”果然是个女孩子,十六岁,或者十七岁。这个是不可能错的。沙复明一时还不能确定是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不少人好心得过了头,他们在帮助盲人之后情不自禁地拿盲人当乞丐,胡乱地就施舍一些什么。沙复明不喜欢这样的人,沙复明不喜欢这样的事。沙复明客客气气地说:“谢谢了。马上就要上课了。”女孩却坚持了,说:“我是十四中的,也有课一还是走吧。”十四中沙复明知道,就在他们盲校的斜对面,上学期两所学校还联合举办过一次文艺汇演呢。女孩说:“jiāo个朋友总可以吧?”她的胳膊摇晃起来,沙复明的胳膊也一起摇晃起来了,而脸上的皮肤也感受到了异样——这就是所谓的“面红耳赤”了吧。沙复明只能把脸侧过去,说:“还是谢谢了,我下午还有课呢。”女孩子把嘴巴送到了沙复明的耳边,说:“我们一起逃课怎么样?”
在后来的日子里,沙复明终于找到了一个恰当的成语来描绘当时的情形了,少女的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他一直都是一个好学生,不要说逃课,对他来说,迟到都是不可能的。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一个女孩子向他发出了邀请,这邀请千娇百媚。——“逃课”怎么样?——“一起”逃课怎么样?——“我们”一起逃课怎么样?
沙复明在刹那间受到了蛊惑。犹豫了。他认准了他的“晴天霹雳”的背后隐藏着一种动人的东西,那东西就叫做“主流社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盲人们一直拥有一个顽固的认识,他们把有眼睛的地方习惯性地叫做“主流社会”。“晴天霹雳”背后的不只是“主流社会”了,还是“主流社会”里最另类的那一个角落。主流,却另类,沙复明摩拳擦掌了,心中凭空就dàng漾起探险与搏击的好奇与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