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_毕飞宇【完结】(10)
吴蔓玲瞥了一眼端方,笑起来,说:“是端方吧?——个端方伙,学的哪块的,不喊吴大姐,还无支书有支书的呢。”
端方吓了一大跳。倒不是吴蔓玲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而是她的口音,她说话的口气。吴蔓玲一点南京腔都没有了,一嘴王家庄的话,十分地地道,简直就是王家庄土生土长的一个村姑。吴蔓玲看了一眼端方脸上的伤,说:“佩全这个狗东西,下手那么重。好长时间不说他了。”端方连忙说:“都过去了。”吴蔓玲笑眯眯地,轻声说:“不学好。有力气不下田gān活,打架!什么时候给你们办个学习班,好好给你们紧一紧发条,收收你们的贱骨头。”端方知道吴支书这是在批评了,但是,口气是亲的,带有家长里短的热情,是软绵绵的一巴掌,心里头反而很受用。没想到吴蔓玲这么平易近人,一说话就chūn风扑面,能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就这么说着话,吴蔓玲已经亲自给伤口消过毒,洒上消炎药,蒙上纱布,自己给自己包裹好了。一点也没有麻烦兴隆。一切都妥当了,端方以为吴蔓玲会坐下来,慢慢说两句闲话的。却没有。吴蔓玲没那个闲功夫。风风火火地进来的,风风火火地又走了。端方望着吴蔓玲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了,吴蔓玲其实比自己也大不了几岁,可人家说话办事已经像一个长者了,可以说很威严,也可以说很慈祥,不仅不讨厌,反而更轻松、更活泼、更有趣。端方以前一直以为吴蔓玲是一个傲慢的人,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一口地道的乡下口音已经充分说明这个问题了。但是,有一个问题倒把端方迷惑住了,吴蔓玲好听的南京话哪里去了呢?还有,她好看的模样又是到哪里去了呢?
看见吴蔓玲走远了,兴隆拿出汽水,自己一瓶,端方一瓶。兴隆喝了两口,脸上挂上了意味深长的微笑,突然说:“端方,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
这句话有点没头没脑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
端方问:“对谁好一点?”
兴隆的嘴巴往外努了努,显然是指吴蔓玲了。
端方不明就里,问:“为什么?”
兴隆说:“你还想不想当兵去?”
端方说:“想啊。”
兴隆说:“还是啊。人家不松口,你当什么兵?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就在她的嘴里,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
为了更加直观地解释这一点,兴隆咔了一口,吐向了门外。兴隆的痰没能飞远,在门槛的内口掉下来了,趴在地上,像一摊jī屎。吴蔓玲是一九七四年的三八妇女节当上王家庄的大队支部书记的。说起来也真是,王家庄在二月二十一号那一天出了一件事,原来的支部书记在二月二十一号被人堵在了chuáng上。吴蔓玲三月八号就续上去了,一切都水到渠成。原先的支部书记叫王连方,一个男将,面相蛮厚道的一个人。然而,老话是怎么说的?男人的面相有两张,一张挂在脸上,一张躲在裤裆。一般来说,可以相信的并不在脸上,反而躲在裤裆。就说王连方吧,王连方的那张脸特别地老实,很本分,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憨。谁也想不到他是个“憨脸刁”,裤裆里的小二子可刁滑了。王连方在女人的面前有一手,从不使蛮,不玩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相反,可怜巴巴的。他要是喜欢上哪个新媳妇了,往往会特别地客气,方方面面都照顾。逮准了机会,笑眯眯地对人家说:“帮帮忙,帮帮忙哎。”所谓“帮帮忙”,说白了,其实就是叫妇女们脱裤子。“帮帮忙”是王连方的一个口头禅,十分地文雅、十分地隐蔽、听上去像从事正经八百的工作。事实上,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妇女们就是“工作”,赤条条的,颤抖抖的,放在被窝里面,让王连方去“忙”。王连方究竟让多少妇女们“帮”过“忙”,谁也不知道。有一首顺口溜在私下里是这样流传的:王连方,实在忙,
到处都是丈母娘。
丈母娘,也姓王,
名字就叫王家庄。可是,王连方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作死了。你的小二子再忙,你也不能叫军嫂给你帮啊。那不是往枪口、往pào口、往坦克上撞么?他偏偏撞上了。结果呢,被军嫂的婆婆堵在了chuáng上。王连方的政治生命当即就粉身碎骨。
王连方“下去”了,吴蔓玲呢,“上来”了。说起吴蔓玲来,乡亲们的话可就多了,她的事迹可以说上一箩筐,一笆斗,说不完的。刚刚来到王家庄,吴蔓玲就喊出了一句口号,也就是最著名的“两要两不要”:要做乡下人,不要做城里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吴蔓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随便举一个例子,第一年的冬天,队长安排生产队的男将们去挑大粪,吴蔓玲不同意,站起来了。她也要挑。生产队长难办了。其实队长这样是有道理的,挑大粪可不是一般的活,累不说,关键是太脏。大粪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别看它在茅坑里头不显山、不露水,你要是真的动了它,粪舀子一搅和,它的厉害出来了,能臭出去三里地,张牙舞爪,狗都不理。女人们哪里吃得消。吴蔓玲偏偏不信这个邪,她坚持说:“男同志能做到的,我们女同志也一定能够做到。”这句话其实是毛主席说的,可是,经吴蔓玲这么一说,你感觉不到她在背诵毛主席语录,就像是她说的,脱口就出来了。这起码能说明两个问题:第一,毛主席这个人说话向来是靠船下篙的,要么不说,要说就说出广大妇女同志们的心里话;第二,吴蔓玲学习毛主席语录已经学到骨子里,她并没有把毛主席的话当作山珍海味和大鱼大肉,就是家常便饭,所以,落实在了平平常常的行动上。吴蔓玲真的去了,就一个女将,夹在男人堆里,在臭气熏天的道路上健步如飞。当然,事情也是不凑巧,也许是用力过猛,也许吴蔓玲自己也没有当回事,她的身上提前了,来了。吴蔓玲浑然不觉,还在和男将们竞赛呢。还是一个小男孩发现了吴蔓玲的不对,他叫住了吴蔓玲,说:“姐,你的脚破了,淌血呢。”吴蔓玲放下粪桶,回过头去,看到了大地上血色的脚印。大伙儿都围过来了,吴蔓玲脱下鞋,看了半天的脚,没有发现不妥当。队长这才注意到血是从吴蔓玲的裤管里流下来的。队长是个已婚的男人,猜出了八九分,却又不好挑明了,只能含含糊糊地关照吴蔓玲,让她先回去。吴蔓玲的小脸羞得通红,可是,听听人家是怎么说的?吴蔓玲:“轻伤不下火线。走,把这一趟挑完了再说。”队长后来逢人就念叨吴蔓玲的好,说小吴“这丫头是个泼皮”!
小吴才不是泼皮。在王家庄,小吴其实是一个最和气、最好说话的人了,对每一个人都好。不论是老的还是小的,见人就笑,没话也有话说。即使在路上遇到了,她也要招呼一声,“阿吃过啦?”亲切,热乎,完全是一家子的模样。小吴不只是热情,为了尽快地拉近“和贫下中农的距离”,她开始学习了,学习王家庄的土话。在别的知青因为语言不通还在用手比划的时候,吴蔓玲早就融入进来了,她的舌头也悄悄地拉直了。“是”不再是“是”,而是“四”,“吃”不再是“吃”,而是“刺”。她把“统统”说成了“哈巴郎当”,把小男孩说成了“细麻症”。她还学会了骂人,会说你这个“倒头东西”。偶尔还出粗口。她的粗口极可爱,不仅不讨厌,不下流,相反,是不见外,是亲,完全是童言无忌的好玩。同样是一句粗话,别人说了,会翻脸,弄不好还会动手。可小吴说了不会,不仅不会,人家还会笑,乐出一脸的鱼尾纹和牙花。就觉得这孩子生错了地方,她怎么能是南京人呢,不可能哪。她是我们王家庄的亲闺女哎。
反过来,乡亲们在小吴的面前一样是口无遮拦,有时候都倒了七荤八素的地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拿谁开玩笑就拿谁开玩笑。“小吴”又不是外人,再客套反而说明自己把人家看外了。有时候还拿小吴的婚姻大事来逗乐子。人多的时候,气氛好的时候,上了岁数的女人们就会拿小吴来逗乐子:“小吴啊,该嫁人了吧,该有对象了吧?别看王家庄没有别的好东西,好小伙还是有的。你挑,随你挑!挑剩下来的再给别人。”大伙儿其实都是有数的,小吴怎么可能嫁在王家庄?怎么可能呢,王家庄这个小jī盛不下的。但小吴在这样的时候显得特别地懂事,虚晃一枪,反而低调了。小吴说:“谁会要我呀,我们的队长不是说了嘛,我是个泼皮!母老虎呢。谁肯要我呀!”这样说得多好,把问题踢回去了,又不伤乡亲们的脸面,要不乡亲们怎么就喜欢她的呢。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再看看混世魔王,同样是知青,同样是南京来的,有一次人家和他开玩笑,要把村子东边的王海英说给他。混世魔王一点表情都没有,好半天才用南京话慢悠悠地说了三个字:“歇歇吧。”气得人家海英子差一点上了吊。海英子从此添出了一个十分不光彩的绰号,“歇歇吧”。太伤人了,一家人到现在都不理他。
小吴的婚事当然是不用愁的。她的条件摆在这儿。可话也不能这么说,放到过去,这句话是对的。可是,小吴当上大队支部书记之后,情形还是有点变化了。一,这几年知青们大都走了,返城的返城,当兵的当兵,进工厂的进工厂。王家庄的知青也就剩下两个人,吴蔓玲,还有混世魔王。她和谁谈去?早几年小吴倒是可以谈的,可人家一门心思扑在政治前景上,恋爱当然只能放下来了。这个是必须的,哪有一边谈着恋爱一边要求进步的呢,那不是脚踩两只船么。这一来在知青的这一头小吴其实也就断了线了。二,农家的子弟肯定配不上。这是明摆着的,不用说了。三,城里人配城里人。可小吴在王家庄有这样的前景,现在返城,亏了,那么多年的苦可不就白吃了?四,这一条最重要了,小吴毕竟做上了村支书,没有相应的条件,谁有资格娶她?噢,一个支书,嫁给一个普通党员,或者说,一个党员,嫁给一个普通老百姓,谁敢娶呀?吃了豹子胆了。下了台的王连方有一次说起吴蔓玲,讲了一句肺腑之言。王连方说:“就算是吴蔓玲脱光了,躺在那儿,王家庄也没几根xx巴能硬得起来。”王连方这个人就这样,下台了,说话就怪。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说得倒也实在。话粗,理不粗。
吴蔓玲当上支部书记之后,有关婚姻问题的玩笑就没有人再给她开了。倒不是小吴当了支书有了架子,不是。小吴这样的人是不会端架子的,相反,是王家庄的人不忍心了。谁能想得到,那么开朗、那么热情的小吴会在这个问题上出那么大的洋相呢。
那还是去年chūn节的事了。依照吴蔓玲的计划,她原本该回一趟南京。然而,志英要出嫁了。说起来志英和吴蔓玲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呢?在一张chuáng上睡过三个冬季。可以说是一对亲姊妹。平日里吴蔓玲都已经喊志英她妈“四姨娘”了。刚刚过了元旦,志英到吴蔓玲的这边,问吴蔓玲过chūn节的时候回不回南京。吴蔓玲说,今年当然要回去了。志英的那一头就不说话了。吴蔓玲以为志英要请她从南京捎什么东西,志英光摇头,还是不说话。吴蔓玲说,是不是没钱?没钱我叫我妈寄过来就是了。志英说,不是的。志英说,她要出嫁了,男方已经把日子定下来了,就在大年的初二。志英低着头,说,她出嫁,怎么说也要请蔓玲姐去“坐桌子”。“坐桌子”就是吃喜宴的意思。志英是个实在的人,说,倒也不完全出于咱们两个的jiāo情,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志英说,她妈说了,一个姑娘家,结婚的喜宴上连一个村gān部都没有,菜再多、酒再好,总是寒碜,总觉得理不直、气不壮。过门之后被婆家人欺负也说不定。吴蔓玲是村支书,有她在“桌子”上“坐”着,这个阵就压住了,当然是别样的风光。志英的妈不好意思对小吴说,还是叫志英来了。这一层意思一定要关照到,要不然,小吴走了,这个婚就结得寡味了。吴蔓玲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应当说,志英结婚的那一天场面非常地大,一边是新娘子,一边是村支书,可以想见了。最关键的是,因为吴蔓玲的出席,所有的村gān部都来齐了,像召开了一次村委扩大会。主席上全是村gān部,可以说是一个超级豪华的阵容。人都到齐了,村gān部按照职务的高低各自找到了自己的席位,坐好了。吴蔓玲在热烈的掌声之后发表了讲话。她说,她本来是回南京的,但是,志英的喜宴,她不能不来;她说,她本来是不喝酒的,但是,志英的喜酒,她不能不喝。吴支书端起酒杯,支部都端起了酒杯,向志英的爸爸、妈妈、新郎官、新娘敬酒。这样的场景是一个兆头,一杯酒没下肚,就已经是高xdxcháo了。敬过酒之后吴蔓玲特地把“四姨娘”扯到一边,拉到房间里去,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五块钱,算是给志英的“份子”。吴蔓玲的身上原本只有一张五块的纸币,想了想,还是把大队会计叫过来,换成了五张一块的。这样一来就有了厚度,好看多了。志英的妈妈哪里肯要。吴支书为了喝志英的喜酒,连南京都没有回,她对志英的这份情谊可以说深重了,哪里还能再要她的份子。不能够哇!更何况又是这么大的数额。“四姨娘”的胳膊乱动,怎么说也不能要。就这么僵持住了,吴蔓玲一方面念着志英妈这么多年来对她的好,一方面也真的想家,动了真情了,故意拉下脸来,说:四姨娘!在王家庄,你就是我的妈了,吴蔓玲说,拿着。志英的妈怔了一下,眼眶子当即就红了。拿了。志英妈突然握住了吴蔓玲的手,捂在掌心里,捂紧了,说,闺女,这些年你受苦了,当妈的都看在眼里,心疼啊闺女!吴蔓玲笑着,转过了脸去。志英妈说,闺女,将来你就是嫁到天边去,我也要拖着我的老腿去吃你的喜酒去。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婚姻大事的牵肠挂肚才有的誓言。她的手是那样地紧,有了母亲的千叮咛,万嘱咐。是苦口婆心的托付了。吴蔓玲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一说话就会哭出来的。她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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