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_毕飞宇【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顾先生“闹”了。相当“闹”。接下来的日子却再也没有了姜好花的踪影。这就更“闹”了。顾先生的心里起码放了九百只鸭子。“闹”了好几天,顾先生也就在水面上照着自己的影子,苦笑笑,不“闹”了。五天之后,姜好花却以一种更加迷人的方式出现了,几乎是乡村传说中小狐仙才有的方式。这个传说是这样的,说,一个光棍,讨不到老婆,却从猎人的手中救了一只火红色的小狐仙。等他回到家,却发现火红色的小狐仙早已呆在他家的灶堂里了,一滚,米饭有了,再一滚,菠菜豆腐汤又有了。从此,光棍汉和这个火红色的小狐仙

一起过上了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万(呀)万年长。五天之后,没想到顾先生也遇到这样一只火红色的小狐仙了,刚进了小茅棚,顾先生打开锅盖,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米饭已经煮好了。热烫烫的米饭伴随着锅盖的打开,发出了轻微的“啊”的一声。像深情的叹息。而菠菜豆腐汤也是现成的。顾先生放下锅盖,四处看,连灶堂里都看了,没人。顾先生再不解风情,这里的奥妙他也能猜出几分。顾先生感动了,关键是,姜好花不是一般的女人,是一个寡妇。这就更加地不同寻常了,带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温暖和凄凉。顾先生不“闹”了,心口里是踏踏实实的幸福,还有感伤。饭是咽进去了,泪水却淌了出来。

当天晚上顾先生就用肥皂洗了澡,静静地守候着姜好花的到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好花,她没有来。八天之后,顾先生早已是心灰意冷,峰回路转,姜好花却“轰”地一声出场了。她是在深夜时分摸到顾先生的小茅棚的。为伊消得人憔悴,踏破铁鞋无觅处,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顾先生点上灯,注意到姜好花的头发梳过了,通身洋溢着用力清洗和jīng心拾掇的痕迹。这一来她的身上就带上了一种无畏和坚毅的气质,容易使人联想起电影上那些正面的、地下的、不屈不挠的巾帼英豪。姜好花看了顾先生一眼,到底是个利落的人,上来一步,“呼”地一下,灯灭了。黑夜的颜色一下子膨胀开来。

“书呆子,说实话,想不想?”

“想。”

“想什么?”

“想你。”

“想我什么?”

顾先生不敢说了。

“看来你是不想。”

“我想!”

“想什么?”

“想你的身子。”

“想它做什么?”

顾先生又不敢说了。

“想她做什么?”

“想睡。”

“真想假想?”

“真想。”

“敢不敢?”

“敢。”

“真敢假敢?”

“真敢。”

姜好花不吱声了,站在顾先生的面前,静静地等。等了半天,顾先生还是没有动静。姜好花说:“顾先生,我看你真是个放鸭的,光剩下嘴硬。”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水到渠成了。顾先生在黑暗之中把姜好花搂过来了。一搂过来顾先生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姜好花光溜溜的,两只茄子对称地挂在那儿,一个比刀山还要高,一个比火海还要烫。别看姜好花长得不怎么样,一对xx子却有无限好的风光,拥有不可思议的震撼力。顾先生的手指捏着姜好花的xx头,刚刚鼓起来勇气却又怯了,手指头不停地哆嗦。姜好花说:“顾先生,你这是发电报哪。”顾先生被姜好花的这句话逗得开心了,顿时放松了。别看这个女人没文化,却懂得幽默,说明人家脑子灵光。顾先生一把抱起姜好花,平放在了chuáng上,急猴猴的,恨不得立即就遂了心愿。姜好花却把大腿收了起来,死活不依。这一下顾先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这里头没有逻辑,同样没有科学和思想,顾先生不知道怎么办了。姜好花已经看出来了,别看这个书呆子一肚子的学问,chuáng上可是个外行,可以说是一个白痴。姜好花只好再一次张开了她的大腿。顾先生就趴上去了。可姜好花立即又夹紧了。姜好花说:“顾先生,你先答应给我一件事。”这是顾先生意料之中的,他知道姜好花想说的是什么。顾先生的裆部硬邦邦的,心却已经软了,背诵课文一样说:

“我都答应你。我都调查好了,你三代贫农,不识字,五年前死了男将。我不嫌你是寡妇,我对你七岁的儿子好,我对你五岁的女儿好,我娶你。我保证娶你。”

姜好花躺着,却把一只手搭在了顾先生的肩膀上。姜好花说:

“我不要你娶我。”

“那也行。你要什么?”

“我要鸭蛋。”

顾先生说:“你说什么?”

姜好花说:“你给我鸭蛋。”

这一回顾先生听清楚了。不说话。一直不说话。顾先生突然一拍chuáng板,大义凛然了。顾先生说:

“我宁可不日!”

这是姜好花万万没有想到的。谁能想到呢?黑暗里的气氛尴尬了。有点无法收场的意思。姜好花多少有些惭愧,慢慢地,抬起了她的屁股,在往上顶。一下又一下的,在往上顶。而每一下都能碰到顾先生最致命的地方。这样的滋味顾先生从来没有尝过,眉梢都吊起来了,毛孔都竖起来了,嘴里头直哈。想下chuáng,又舍不得。伴随着姜好花的颠簸,顾先生的眼睛一点点地直了,最后,张大了嘴巴。说时迟,那时快,顶不住了,一古脑儿就she了出去。伸出手去一摸,姜好花的肚子上汪了热热的一大摊。顾先生傻了。出大事了。顾先生懊丧已极,说不的!说不的!!说不的!!!

泄了jīng也就泄了气。顾先生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豪迈,恍惚了。他小心翼翼而又结结巴巴地问姜好花:“你,不会,怀上吧?”这句话气人了。好笑了,好玩了。真是个书呆子,二百五!姜好花正是难忍的时候,又气又恼,没好气地说:“不知道。你做的事,怎么问我。”这么一听顾先生没底了,一身的汗。仿佛不是他把jīng液she了出去,而是相反,是jīng液依靠疯狂的后坐力把他给扔了出去,像一颗pào弹,飞了出去。顾先生一屁股瘫在了chuáng上。姜好花没有擦,从chuáng上爬起来,点上灯,直接拿鸭蛋去了。顾先生发现姜好花不是在拿,而是在拔。是连根拔起的印象。

顾先生坐在chuáng上,心情极其地沉痛,当即总结出两条:第一,心应该硬,不能软,第二,xx巴应该软,不能硬。这是两个基本的经验,任何时候都不能忘。

顾先生为他的这一次体外shexxjīng付出了九个月的jīng神负担。就在这九个月的前五个月当中,姜好花隔三岔五地来拿鸭蛋。还好,并不多,每次也就是四五个。顾先生没有阻拦。他不敢。他在这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女人面前畏惧和卑微得像一条蚯蚓。可耻啊,可耻。悲惨哪,悲惨。他妥协了,投降了,背叛了。他是叛徒。他不仅仅在个人的生活作风上陷入了泥淖,他还背叛了集体、信任与公有制。可耻啊,可耻。五个月之后,姜好花不来了。但是,损失是惨重的,代价是巨大的。总共是一百四十六个鸭蛋。这就是说,顾先生投降了一百四十六次,背叛了一百四十六次,而堕落,却是一百四十七次。死有余辜,死有余辜!顾先生想到过死,可是,对顾先生来说,这个时候的死亡是可耻的。如果现在死了,谁来赎罪?洗刷灵魂的工作将jiāo付给谁?他在堕落。这堕落是清醒的,因而是双重的堕落。如果用死亡去逃避这种清醒的堕落,则是三重的堕落!洗刷的途径只有一个,那就是阅读,阅读马、恩、列、斯、毛。光阅读是不够的,要背诵。

端方和三丫刚刚开了一个头,还睡了,可总共也就是两天。两天之后,三丫不见了。三丫像秋后的蚂蚱一样,在王家庄的大地上彻底地消失了。你就是变成蜘蛛,趴在地上,也找不到她的踪影。“我喜欢三丫么?”端方这样问过自己,端方不知道。端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太伤脑筋。但端方的身子要她。他要睡她。想来这就是喜欢了。然而,又睡不到。这一来急人了,端方宛如一只无头的苍蝇,到处飞,却再也找不到那只有缝的jī蛋。

端方就想找一个人聊聊,好好聊聊。鬼使神差,端方来到了河东。他来到了小茅棚的前面。顾先生却还没有回来。还好,顾先生小茅棚上的锁已经坏了,只是一个假相,端方一拽就拽下来了。那就坐下来,慢慢地等着吧。茅棚相当矮小,没有窗户,所以暗得很,闷热得很,却格外地整洁。每一样东西都有它固定的位置,既有为上一次家务做总结的痕迹,又有为下一次家务做等待和做预备的迹象。让端方感到惊奇的还是那些鸭蛋,它们被顾先生码得十分地规整,大头向下,小头向上,横平竖直,仿佛照片上我人民解放军的仪仗队,有了肃穆和森严的气象。仅仅从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来,顾先生对集体的鸭蛋怀有多么深厚的情感。当然,最显眼的还是顾先生的书,都是革命领袖的著作。端方拿起来,翻了几页,又放下了。

顾先生再也没有想到端方会在家里等他。家里来客人了。虽然都在王家庄,对顾先生来说,差不多是天外来客,是越过了千山万水的艰难跋涉才过来的。顾先生很高兴。但同时又有些疑虑。好好的,端方为什么要到我这儿来呢?逻辑上缺少最起码的依据。他来gān什么呢?顾先生小心了。当然了,高兴还是主要的,顾先生就笑。不过顾先生的笑容有些特别,来得快,去得也快,来去匆匆的,呈现出愚鲁、荒蛮和控制不住的迹象。想来还是孤独得太久了,心情和表情一时半会儿还对不上号。顾先生就这么一抽一抽地笑着,心里面却透亮,什么也不说。

端方突然觉得自己今天真的冒失了,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怎么想起来来找顾先生的呢?顾先生高兴归高兴,就是不说话。即使说了,也就是几个字。连不成句子。端方一门心思都在三丫身上,就想和顾先生聊聊三丫,怎样开口呢?难了。他不说话,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了。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憋着。憋了半天,端方冷不丁说:“顾先生,你谈过恋爱吧?”顾先生愣了一下,突然就有了风云突变的惊觉。他盯着端方,两只眼睛里是那种和他的神情不相配套的机警。他开始担心端方是姜好花派过来的了。好半天,顾先生嗫嗫嚅嚅地说:“一百四十六。”完全是驴头不对马嘴了。

“什么一百四十六?”

顾先生再一次不吭声了。这一次的时间特别地长。最终,顾先生站了起来,抬起头,扬起了眉毛,说:“在这里外在性不应当作为自己表现着的并且对光明、对感性的人类dòng开了的感性世界来了解,这个外在性在这里应当采取其抛出或脱让的意思,即不应当存在的一个错误、一个缺陷底意思。因为真实者永远仍是这理念。自然只不过是理念底另样存在底形式。并且因为抽象的思维是本质,所以,凡对思维是外在的,那么,按它的本质来说,是一个仅仅外在的东西。同时这位抽象的思维者承认可感性是自然底本质,和在自己里面纺织着的思维相对立的外在性。但同时他把这个对立说成这样,就是说,自然底外在性是自然和思维底对立,是自然底缺陷,就是说,只要自然自己和抽象区别着,它就是一个有缺陷底事物。一个不仅对我、在我的眼睛里有缺陷的、一个自己本身有缺陷的事物,在自己外面有着它所缺乏的东西。这就是说,它的本质是一个和它本身不同的东西。所以自然对抽象的思维者必须因此扬弃它自己本身,因为自然已经被思维设定为一个按潜能说来是被扬弃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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