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星期天。郭巧巧没有上学。午饭之前,玉秀决定给郭巧巧做头。这正是玉秀的长项。玉秀在这上头可以说是无师自通的,有想像力,有创造性。玉秀先替郭巧巧洗了,洗下一脸盆的油。玉秀望着脸盆,直犯恶心。头还没有洗完,玉秀已经在骨子里头瞧不起这个小呆×了,恨不得一把摁下郭巧巧的脑袋,用油汪汪的猪头汤淹死她。但是这丫头关系到玉秀的命运,所以玉秀轻手轻脚的,每一根指头都孝顺得要命。
洗完了,晾gān了,玉秀开始给郭巧巧做头,重新设计了辫子。郭巧巧原先是一根独辫,很肥,侉样子,有一股霸道的蛮悍相。玉秀替郭巧巧削去了一些,把头发分开来,在头顶的两侧编出两个小辫子,然后,盘下去,卡牢了。两条辫子的尾巴却对称地翘在了耳朵的斜上方,一跳一跳的,又顽皮,又波俏,很像电影上大汉jian家的千金小姐了。郭巧巧有很显著的男相,要不是那条辫子,看上去几乎就是一个男人。现在,经过玉秀这么一拾掇,有点女孩子的意思了。郭巧巧满意得很。玉秀站在旁边,做出极其羡慕的样子,还添油加醋地说:“巧巧,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头发就好了。”很伤感了。马屁一旦拍到伤感的程度,那一定是深入人心的。郭巧巧果然高兴了,合不拢嘴,腮帮子笑得比额头还要宽,像一个河蚌,整个脑袋只是一张嘴。玉秀看在眼里,知道时机到了,“哎”了一声,说:“巧巧,我要是能给你做丫鬟就好了。没这个福。”郭巧巧正对着镜子,上身一侧一侧的,美得不轻。郭巧巧脱口说:“这个没问题的。”
午饭的时候玉秀一直和郭巧巧说说笑笑的,郭家兴也觉得奇怪,女儿的性格这样嘎咕,这样方,和玉米别扭,反而和玉秀投得来。说起来巧巧这丫头也可怜了,才这个岁数,就死了母亲,也难怪她要和玉米做对头。郭家兴难得看见女儿有这样的兴致,一高兴,多吃了半碗饭。玉秀把饭碗递到郭家兴的面前,知道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连忙说:“姐夫,我和巧巧说好了,我给她当丫鬟——不回去了,你要管我三顿饭!”话说得相当俏皮,相当撒娇,其实玉秀自己是知道的,很紧张了。玉秀在那里等。郭家兴端起碗,盯着郭巧巧的脑袋看了两眼,心里有了七八分的数了。
郭家兴扒下一口饭,含含糊糊地说:“为人民服务吧。”玉秀听出来了,心里头都揪住了,手都抖了。却还是放心了。玉米听着,一直以为玉秀开开玩笑的,并没有往心里去。玉秀却转过脸来和玉米说话了。玉秀说:“姐,那我就住下啦。”居然是真的了。这个小骚货真是一张狗皮膏药,居然就这么贴上来了。玉米一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候郭巧巧刚好丢碗,离开了饭桌。玉秀望着郭巧巧的背影,伸出胳膊,一把握住玉米的手腕,手上特别地用劲,轻声说:“我就知道大姐舍不得我。”这句话在姊妹两个的中间含义很深。骨子里是哀求了。玉米是懂得的。可玉米就是看不惯玉秀这样卖乖。然而,玉秀这么一说,玉米越发不好再说什么了。玉米抿着嘴,瞥了玉秀一眼,很慢地咀嚼了两三下,心里说:“个小婊子,王家呆不下去,在这个家里反倒比我滑溜。”玉秀低着头。没有人知道玉秀的心口这一刻跳得有多快。玉秀慌里慌张地直往嘴里塞,心往上面跳,饭往下面咽,差点都噎着了。眼泪都快出来了。玉秀想,总算住下来了。这时候玉米的饭碗见底了,玉秀慌忙站起身,抢着去给玉米添饭。玉米搁下碗,搁下筷子,说:“饱了。”
住下就住下吧。虽然玉秀在这件事上没有把大姐放在眼里,说到底玉米还是对玉秀抱有厚望,先不管她。关键玉秀和郭巧巧热乎上了,这一点玉米不能接受。郭巧巧这个呆丫头不好办。玉米心里头有数,自己是怕她的。玉米谁都没有怕过,现在看起来还是栽在她的手上了。郭巧巧偏偏不是工于心机的那一路,暗地里使坏的那类。郭巧巧不是。这丫头的身上带有凶蛮bào戾的嘎小子气,一切都敢说在明处,一切都敢做在明处,这是玉米相当吃不消的。比方说,玉米刚过门的时候,郭巧巧放学了,当着机关大院里那么多的人,玉米为了显示她这个继母的厚道,立即迎了上去,接她的书包,笑吟吟地说:“巧巧,放学啦?”郭巧巧憨头憨脑地说:“呆×!”当着那么多的公社gān部,太没头没脑了。玉米的脸都丢尽了。
玉米在枕头上面曾经对郭家兴说过这个事,玉米说:“巧巧怎么弄的?怎么一见到我就跟见到鬼似的?”郭家兴对这个问题没兴致,随口说:“还是孩子。”玉米说:“孩子?我才比她大几岁?”但是这句话玉米没敢说出口,只是在自己的肚子里对自己说了。这么一想玉米心酸得很,自己大不了郭巧巧几岁,她成天没心没肺的,自己死乞白赖做她的“后妈”,赔光了脸面,还落不到好。玉米看出来了,做父母的都这样,一旦死了原配,转过脸去会觉得对不起孩子,越发地娇宠,越发地放纵。玉米躺在郭家兴的身边,心里头凉了,全是怨。想来想去男人还是不可信的。趴在你的身上,趁着快活,二斤肉能说出四斤油来,下来了,四斤油却能兑出三斤八两的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对谁亲,对谁疏,男人一肚子的数。男人哪,拔出来之前是一个人,拔出来之后又是一个人。这是很让人寒心的。玉米一直想和郭巧巧好好聊一回,给她把话挑明了——玉米可不指望巧巧喊她一声“妈”,玉米有这样的自知,担不起。喊“姨”总行了吧?实在不愿意,叫“姐姐”也可以,退一万步,喊一声“玉米”总是应该的。郭巧巧屁都不响一个。天天在一个屋子里头,撞破了嘴唇都不说一句话,担着“母女”的名分,还乌jī眼,这算什么?郭巧巧偏偏不给玉米机会。除非玉米讨骂。郭巧巧的那张嘴是标准的有娘生没娘教的嘴,什么都出得来,七荤八素的。都是在哪儿学来的?玉米算是怕了。玉米有时候想,自己对“女儿”的这份孝心,就是喂一把扫帚,扫帚也该哼唧一声了。玉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想,后妻好做,后妈难当哪。
郭巧巧和玉米有仇。是天生的,不要问为什么,就像老鼠见到了猫,huáng鼠láng遇到了狗,一见面就有。玉秀暗地里很高兴。只要有人对玉米出手,玉秀总有一股说不出的快慰,想按都按捺不住,心里头开花了,笑得一瓣一瓣的。虽说玉秀在玉米的面前还是那样谦卑,但是,终究是装出来的了,骨子里头又有了翻身闹解放的意味。郭巧巧要是喊玉秀了,玉秀并不急于答应,而是先瞥一眼玉米,很无奈地走到郭巧巧的跟前,故意弄得鬼鬼祟祟的,好像是顾忌玉米,害怕玉米,其实是通知玉米,有意识地告诉玉米,故意在玉米的眼前挖一个无底dòng,让玉米猜,让玉米摸不着头绪,探不到底。这一来她和郭巧巧之间就越发深不可测了,有着隐蔽的、结实的同盟关系,是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玉米要是盘问起来了,玉秀则特别地无知,做出一副努力回忆的样子,“没有啊”,“我不知道啊”,“人家能对我说什么呢”,“忘了”。玉秀又有了后台了。玉米暗地里打量玉秀的时候目光里又多了一分警惕。这正是玉秀所希望的。只要玉米还恨自己,还拿自己当一个对手,对自己心存一分警惕,说明她们还是平起平坐的。玉秀不要她可怜。这当然需要依仗郭巧巧了。玉秀想,宁可在外人的面前露出贱相,反而不能在玉米的面前服这个软。谁让她们是亲姊妹呢。也真是怪了。
玉秀现在的工作是伺候郭巧巧。主要是为郭巧巧梳妆打扮。郭巧巧被玉秀一撩拨,似乎突然犯过想来了:我不是男人,我也是一个女儿家呢。郭巧巧做女孩子的愿望高涨起来了。可是手拙,不会弄。玉秀当然是行家了。迫于玉米的威慑,玉秀自己不敢打扮了,却把所有的花花肠子一古脑儿放在了郭巧巧的头发上、发夹上、钮扣上、编织的饰物上。玉秀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心情特别地舒畅,特别地有才华,又积极,很有成就感了。暗地里却又格外地感伤。越感伤手里的手艺却越是jīng细。郭巧巧的模样很快就别具一格了。要不是她的父亲是副主任,早被人骂成妖jīng了。至于指甲,玉秀可是花了大力气,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凤仙花,捣烂了,加进了一些明矾,十分仔细地敷到郭巧巧的手指甲上去,一层一层的,连脚趾甲都敷上去了。玉秀用扁豆的叶子把郭巧巧所有的指甲都裹了起来,几天过后,效果出来了。郭巧巧的手指和脚趾悄悄改变了颜色。红红的,艳丽得很,剔透得很。招眼得很。举手投足都华光四she的。郭巧巧一天一个样。这变化是显著的,根本性的,可以用“女大十八变”做高度的概括。机关大院有目共睹。最显著、最根本的变化还在郭巧巧的眼神和动作上,也就是姿态上了。郭巧巧过去一直有一个毛病,特别地莽撞,像冲锋陷阵的勇士,每一个动作都是有去无回的。现在好了,眼神和手脚里头多了一分回环与婉转的余地。虽说有些做作,究竟是个女孩子了。
郭巧巧经常和玉秀在机关大院里进进出出的,走路的时候两个人都偎在一起,很知心的样子,很甜蜜的样子,像一对亲姊妹了。这是玉秀所渴望的。机关大院里所有的人马上都认识玉秀了。——那就是玉秀,——那就是郭主任的小姨子,——美人坯子呢。但玉秀有几分的冷,几分的傲,并不搭讪别人。尤其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脚步轻轻的,脑袋歪在一侧,头发盖在脸上,时常只露出半张脸,一只眼睛。有点没有来头的怨,那种恍惚的美。要是面对面碰上什么人了,玉秀会突然惊醒过来,把半面的头发捋到耳后,慢慢地冲着你笑。玉秀的笑容在机关大院里是相当出名的,很有特点,不是一步到位的那种样子,而是有步骤的,分阶段的,由浅入深的,嘴角一步一步地向后退让,还没有声音,很有风情了。是一种很内敛的风骚。làng,却雅致。
玉米都看在眼里。虽说玉秀不敢放开手脚再做狐狸jīng了,而从实际情况来看,吃屎的本性没变。骨子里反而变本加厉,很危险了。玉米早晚总要敲敲她的警钟。但是以她现在和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很难开口。然而,正是她与郭巧巧的关系,玉米必须开口。从结果上看,效果很不理想。姊妹重又回去了,还是“前世的冤家”。
这一天的下午学校里头劳动,郭巧巧没有参加,提前回来了。郭巧巧喊过玉秀,把家里的影集全搬了出来,坐在天井里,一页一页和玉秀翻着看。玉秀很自豪,觉得自己已经走进这个家的深处,走进隐私和秘密了。即使是玉米,她也不能享受这样高级的待遇的。玉秀看到了郭家兴年轻的时候,郭巧巧母亲年轻的时候,还有郭巧巧儿时的模样。郭巧巧既不像她的爸,也不像她的妈,集中了两个人最难以组合的部分。所以扭在脸上。玉秀看一张,夸一张,好话说了一天井。玉秀很快从影集里发现一个小伙子了,和郭家兴有点像,又不太像,比郭家兴帅,目光也柔和,像一匹小母马的眼睛,有一点湿润,却又有几分斯文,很有文化,很有理想的样子,穿着很挺的中山装。玉秀知道不是郭家兴,jīng气神不是那么一回事。玉秀故意说:“是郭主任年轻的时候吧?”郭巧巧说:“哪儿,是我哥,郭左,在省城的汽车厂呢。”玉秀知道了,郭巧巧还有个哥哥,在省城的汽车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