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荷尔蒙_张悦然【完结】(12)
你
写作,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你觉得自己像幽灵一样,潜入某个人,掠过那个人的心房,飞快地看看里面的每个房间,看看有什么值得浏览的,然后退出。一种隐身来去的状态。对白纸黑字的牢牢把握让你心满意足。为了找到一个句子,有时你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你会想想,该让它们以何种姿态,潜伏进一个文本中。击打键盘的声音让你觉得安全、自由。你会想想他,或者她,不知怎的,两人的脸,就被越来越多的涌上的句子淹没了。行云流水,你想到这个高雅的词语,你将欣赏他们因情欲彼此折磨,而你,坐在自己舒服、自在的屋子里,享受美好的创作生活,无欲无求,波澜不惊,心平气和又收获颇丰。
他去了长途汽车站,买完票,等待,坐上车,没做什么,已经觉得疲惫不堪。他意识到,那些日记,一定会透露什么。有种qiáng烈的感觉,生活将再度失去安宁……显而易见,有些东西,一直压在他的心上,就像那些做噩梦的夜晚,他醒来,发现是自己的手压在胸口上一样。
他惊讶地发现,老宅被重新装修一新。母亲把所有属于他们兄弟俩的东西都归置到了一个大橱里。他不费chuī灰之力就找到了那些日记本,惊讶地发现,它们拿在手里,如此轻薄。他打开它们,才发现,那些字迹,不是他的。
小说写到这里,困扰你的问题出现了:显然,你知道,自己将安排他的哥哥出场,以第一人称方式叙述那些夜晚,可是一个做了不道德的事的人,主动陈述,还要能让读者信服,似乎有点困难;也许可以经由他的回忆讲述一个冷酷无情的故事?他认识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女孩喜欢他,他可以过一个有滋有味、激情洋溢的夏天,但是他的哥哥出现了,哥哥假装要给早恋的他一个教训,也许只是因为自己比他大八岁,还没碰到过一个愿意以身相许的姑娘。然后是炎热、欲望之类,但这样,这故事就会非常明显地丑陋……最后,你觉得,还是以小说化的奇幻方式,结束这次小小的旅程吧。
在回上海的汽车上,回忆完全拥有了他。沉下去,浮起来,滑过来,滑过去。他想起自己写下的第一个长篇小说。在那个长篇小说里,他这样开头:
那年仲夏的那些午夜,是他一生中最闷热、最难以呼吸的夜晚。事情发生时男孩一个人。怪shòu不知从何处突然冒了出来,在灯光下显得更为庞大。它朝他扑来。他不清楚它为何而来,但他知道,它就是来伤害他的。房间里空空dàngdàng,男孩依次呼喊了哥哥,妈妈和爸爸。除了回音。里里外外都是怪shòu,男孩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装满了气的气球,但怪shòu还在往里打气,他觉得自己被撑开了,裂了,碎了,什么都容不下了。哥哥在哪里呢?qiáng壮得可以把爸爸一拳打倒的哥哥,难道没有听到弟弟微弱的哭泣声吗?
他想起自己当初是如何构思的。他jīng心描绘了一个怪shòu,怪shòu早就掌控了操纵了男孩的每一个家人。而男孩,在悲伤、疼痛、无助、孤独之中,就像一个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一样,接受了怪shòu。接受了它黑暗的形体,也接受了那种纯粹、尖锐的刺痛。小说的高xdxcháo部分在于,男孩找到了一个女孩,比他更年幼的,剧烈地dòng穿了她。
他写那个小说时,没有想过自己所经历的种种。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不记得了。
他甚至想起了那些日记本,他的,和哥哥的一个颜色。夏天结束之后,他就把它们烧了。但现在,那些丢失已久的东西,自己又找回来了。历历而来。
我
你也许觉得很难理解。我想让她疼。那种疼痛本身。我想看她完全无助的脸,被疼痛碾压得满脸冒汗的脸。那是一种特定情境下,由我给予的疼痛。我要让她知道,她是被我控制的,我可以让她笑,也可以让她哭。我用牙齿。我在跟她做爱时用牙咬她。我用语言羞rǔ她。对着她的耳朵,轻盈地、喘着气地。再也没有甜言蜜语了。那些语言,充满深深的厌恶、轻蔑。好像我是出于要惩罚她,才和她做爱一样。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竟然无法抗拒我。有时她一身乌青块地爬到我chuáng上,我毫不客气地接过她丈夫递来的这根接力棒,继续折磨她,用语言刻薄她,殴打她的自尊。不过是又一个自甘轻贱的女人。
我真想穿透她,让她没法心甘情愿,被别的男人毁灭。
亲爱的,我不爱她,不够爱她,一旦她离开我的chuáng,我从家里出去,或者我和你在一起,做一次正常的爱,我就会对自己的不合情理深感内疚。我本该温柔待她的,不是吗?我也害怕自己那些疯狂的念头,还有她,她竟然默许我对她做出一切。有一次,她不经过我允许就擅自来到我家,等我回家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在院子里等着我回来。我没让她上楼。你会觉得我残忍得让你难以置信吗?我站在窗口前俯视她,她穿了高跟鞋,裙子很短,露出漂亮的腿,所以她不敢东坐西坐,她只能轮换着,把重心在两条腿间移来移去。我让她待在那儿,待了几个小时。后来我自己想睡觉了,就把她抱上了楼,她乖乖地和我做了爱。
我不断告诉自己,我必须转身离开。可是,一旦我独处一段时间,我就会重新想和她再来上一次。她已经甩了她丈夫,我和她之间再无阻隔,这让我害怕。
你能理解这一切吗?
你
他向你讲了那么多,发生在他房间里的故事,他和她的故事。现在你再一次置身其间,发现它仍然不过是个非常普通的房间。真的,没什么出奇。百叶窗从来不关,窗下的chuáng尺寸普通,既不非常大,也不非常小,有chuáng头板,上面是固定在墙上的书架,蒙着暗红的chuáng单,铺得很是平滑。
你在chuáng边坐下,他走过来,挨着你坐下,把他的手盖在你的手上,轻轻地摩挲。你突然意识到,这些动作,他已经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重复过无数次了。你回头看了看chuáng,躺了下去。你觉得自己躺在了她的身体上,无数的她的身体,和你的身体相互重叠。
他开始以温柔又有力度的小动作刺激你,他的手指,你赞叹过的,长长的,纤细的,像是为了爱抚女人而生。而你所能做的一切不过是张开你的腿。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放在了你的胸上。
叫她过来吧,让她全身赤luǒ地站在chuáng边,而我们,会在这里一直做,做到天亮,我们会用语言,设计出各种对付她的场景,用小说家的想象,想象出各种折磨她的可能性……你在他耳边,温柔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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