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杰子就不仅仅是需要包扎一下的了。13岁那年小杰子开始和一伙不上学的,所谓郦城“黑社会”的孩子们混在一起。他们除了结成团伙去打架之外,还一起打台球,打麻将,赌大小。这些都是用真的钱来的,小杰子常常输得欠下好多钱,这时候那伙人可完全失去了“兄弟”的和蔼,他们会把小杰子扣住,让小杰子找人来赎他。这个人就是段小沐。第一次,小杰子是让人带了一张纸条给段小沐,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
“你快带300块钱来救我,他们要剁去我的手。”
段小沐看了慌了神,从家里找了三百块钱,架着她的双拐,像疯了似的赶了过去。于是小杰子安然无恙地被放了出来,他笑嘻嘻地看着气喘吁吁的段小沐,说:
“嘿嘿,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大头针媳妇’”
段小沐听到“媳妇”两个字,脸一红,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黑社会”的人在扣住小杰子之后,总是能看到一个拄着双拐的姑娘很快地赶来,把小杰子赎走。于是他们频频扣住小杰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对小杰子说:
“放心,你的大头针媳妇儿等下就会来救你的。”
小杰子输掉的钱越来越多,这远远超过了段小沐的支付能力。段小沐和李婆婆的唯一收入来自于教会的援助。但那收入是相当微薄的,简单的生活也许还够用,可是段小沐每个月都要花去很多钱买治疗心脏病的药。于是从12岁开始,段小沐就开始了她的工作。她先是拣易拉罐卖钱——这工作对她来说,相当困难,她架着双拐,每一个弯下身子拣起易拉罐的动作,都要比一个正常的人花去几倍的力气。后来她改为帮一个郦城的玩具厂缝制玩具布偶。她的工作包括把棉花塞进空空瘪瘪的娃娃布皮里面,然后用内缝制的细小针脚把布娃娃封好口。最后是用五彩麻线给布偶缝上五官。段小沐的针线活是跟李婆婆学来的。李婆婆年轻的时候做过裁缝,自己还开过店子。李婆婆无数次激动地给段小沐讲起她的年轻时代,她曾是郦城有些名气的裁缝,最擅长于做旗袍。她说很多时髦的年轻姑娘都到她的店子里面来量体做旗袍。牡丹花,野jú花,翠竹子,细兰草,彩蝴蝶,火凤凰,这些都是姑娘们青睐的图案。姑娘们从来不用自己四处奔波买布料,因为李婆婆在她的店子里准备了各种最新鲜明艳的布料供姑娘们挑选。那是多么令段小沐着迷的故事和历史,她无数次听李婆婆讲起这一段闪着不落的光辉的往事,从来不厌倦。段小沐也想着自己长大之后做一个优秀的裁缝,自己做的衣服被走在大街小巷的姑娘们穿着。她们彼此经过,就停下来,互相赞美。
李婆婆的服装小店是70年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关掉的。那年月满大街的姑娘们都穿着清一色的蓝、灰、黑的工作服,军装绿的宽肥裤子。旗袍店作为“资产阶级生活”的象征,被查封了。李婆婆年轻的时候挣到的钱都给儿女花光了,所以虽然后来文化大革命过去了,她却再也没有本钱重开店子。后来,李婆婆的手艺就用来给女儿,儿媳,孙女,孙媳做结婚时穿的中式旗袍,还有就是给教会的牧师缝制袍子,给受洗的教徒缝制洗礼时穿的衣服,给死去的教徒缝制下葬时穿的丧服。
12岁之后段小沐开始帮郦城的一家服装公司加工服装。她用的还是李婆婆那台用了几十年的旧缝纫机,可是祖孙两个都觉得这缝纫机非常好用,仿佛是通了灵性的,格外明白主人的意图。起先段小沐是帮服装厂的衣服锁扣眼,缝口袋,后来她开始给那些成品的裙子缝制人工绣花。那些都是需要段小沐一针一针亲手缝制的。段小沐缝这些裙子的时候,从来不放模子在下面,她总是想到什么就绣上什么。她脑子里的影像多来自于工笔画的旧挂历,或者是每个月纪言买给她的最前卫的艺术杂志。粗粗的麻线,随机的图案,每一件裙子都互不相同,各具特色。这些出色的裙子深受郦城和其他地方的qiáng调个性的姑娘们喜爱,她们谁能想到,这奇妙的绣花裙子出自于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之手呢?服装公司渐渐地把更多的裙子jiāo给段小沐来绣,也不断有新的服装公司来找这个藏匿在西更道街小胡同深处的瘸腿姑娘为他们缝制裙子上的图案。
李婆婆虽然很心疼小沐还这么小就要做这么多的工作,可是她深知这孩子在这方面有着超越自己的才华,更重要的是,这些钱,段小沐自己的确非常需要。
段小沐先天心脏缺损,这个病也慢慢地随着段小沐的成长而成长,医生早先就跟她们说过,段小沐必须做一个心脏修补的手术,手术最晚也要在段小沐14岁之前完成,不然等段小沐长大了这手术就不再奏效了。可是手术需要很多的钱,所以李婆婆希望她们能尽快攒够了钱,才能够尽早地给段小沐做心脏手术。
当第一次段小沐把赚到的钱jiāo给李婆婆的时候,李婆婆感到非常欣慰。她一直为年迈的自己无法挣钱给段小沐而感到伤心,现在她看到段小沐自己已经能够赚到那么多钱了,李婆婆才把多年压在身上的重担卸了下来。她把段小沐挣到的钱都放在一个大抽屉里面,不管是整百的钱,还是节约下来的零碎钢镚,都放进这个抽屉里,然后把钥匙jiāo给段小沐自己保管,告诉段小沐说赚来的钱都放进来。为了让段小沐知道这是属于她的,给她治病的钱,李婆婆从来不动这个抽屉,只是把自己节省下来的钱从抽屉缝里悄悄塞进去。
可是李婆婆怎么也想不到,抽屉里的钱总是被段小沐拿去赎那个一脸邪恶的小杰子。段小沐内心也常常感到不安,她知道李婆婆对她去做手术的热切盼望,她自己又何尝不想健康起来,有一颗完整而健壮的心脏呢?可是对于一个遇难的陌生人,善良的段小沐尚不忍心不救,何况是小杰子呢?段小沐也越来越发现,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小杰子的要求,不管多么非分的要求,她从来不能拒绝。在她并不守旧,并不封建的内心里,却一直坚持着她是小杰子的媳妇。仍旧不断地不断地记起,那只浮躁的右手躲进了她的衣服里面,像在探究着她内心的秘密一样地摩挲着,那种温柔的摩挲让她的五脏六腑都热了起来,在此之前太过平淡的生活已经使段小沐充满了不安的期待。那只手的确是段小沐从未想象到的,可是它来了,而且它确实弥补了段小沐那颗在期待之中的空dòng的心。
段小沐只能不断地接更多的活计,怀着对李婆婆的越来越多的歉疚,却仍旧一次又一次地去赎小杰子,不由自主。
可是小杰子会记得吗?或者在过去很久之后的某个时刻骤然想起,那个被他唤做“大头针”的女孩,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黑漆漆,满地烟头的麻将房,台球室里,她带着一双工作了整夜的充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副疼惜他的表情,架着双拐歪歪斜斜地站在门口,像深沉的天幕下最哀伤的流星留下的一道划痕。11.李婆婆的葬礼
李婆婆是在段小沐14岁的chūn天离开她的,晚期肺癌。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她在屋子中间加了一个帘子,自己和段小沐分开睡。她自己总是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也不许段小沐进去。声声传出来的咳嗽和qiáng忍疼痛的呻吟,让段小沐坐立不安。此外,她还问段小沐古怪的问题:
“小沐,你说你将来能长到多高呢?”
段小沐迷惘地摇摇头:“不知道啊。”
李婆婆却像小孩子般固执地要问出一个答案:“你自己估计呢?”
段小沐低头看看自己由于不能走路而萎缩的右腿,她想自己是定然不能长得很高的。
“一米六零,也许。”她胡乱地说了这个自己估计出来的数字。
李婆婆点点头,走回她那布帘里面的世界,重新把布帘严严实实地拉好。
后来直到李婆婆去世的那天晚上,她才把她的秘密告诉段小沐——她为段小沐做了一件要她在结婚的时候穿的旗袍。紫色的jīng细缎面上绣着藏蓝色的玫瑰,立领,无袖,旗袍的四周还镶着半公分的白色的边,正是可着一米六零的身材做的。李婆婆把旗袍jiāo给段小沐,还有一本淡huáng色纸张的圣经。
李婆婆用极其虚弱语气问段小沐:
“小沐啊,我们的抽屉里攒下多少钱了,够不够你治病啦?”
段小沐低下的头忽然抬了起来,她哭泣的脸上显现出一个慌张的表情,她不知道怎样向将死的李婆婆jiāo待,抽屉里那所剩无几的钱。她一言不发。
李婆婆剧烈地咳嗽着,却仍旧絮絮不止地说话:
“小沐啊,你打开抽屉给我看看,我们数一数。”
段小沐真的慌了神,她迟迟不过去打开那抽屉。可是段小沐觉得自己应该对李婆婆诚实,她一直都是诚实的,最后的时刻更加应该如此,这一点是李婆婆第一次带段小沐去教堂的时候就告诉她的,这一点是每一个基督徒都懂得的最浅显的道理。她想她必须向李婆婆坦白这一真相,不然李婆婆到了天堂也不安心的。于是她慢慢挪过去,打开了抽屉。她把钱一点一点整理起来,放在手里。最后她拿着所有的钱回到了李婆婆的chuáng前。李婆婆看着段小沐忐忑不安地数着钱,声音越来越小。
钱只有李婆婆想象得十分之一那么多。李婆婆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努力使自己不发火不动气。她用平静的声音问:
“小沐,你把钱拿去哪里了?”
“我拿去赎小杰子了。他,他总是被坏人扣下。”段小沐说着实话,她管那些为难小杰子的人叫坏人,很明显,在她的心里小杰子和那些坏人不是同类。
李婆婆的脸是冷冷的灰色,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努力地伸向前方,直到抓住了段小沐的手。她没有再说话。仿佛就在这最后弥留的时刻,她异常qiáng烈地感知到,这个叫做小杰子的男孩注定是段小沐一生里怎么也绕不开的坎,怎么也躲不过的伤。她这可怜的孩子小沐呵,注定和那个沾满污垢的男孩纠缠不清。她用她的最后一口力气向上帝虔诚地祈祷,让段小沐以后的生命和小杰子分开,让小杰子远远地走出段小沐的生活。然后李婆婆含着苦涩的笑闭上了眼睛。
李婆婆早就对段小沐说,要段小沐不要对她的死感到难过,因为这是上帝对她的召唤,她将可以和上帝一起住在天堂。然而,段小沐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李婆婆是带着伤痛的心,深重的遗憾离开这世界的。是她伤害了李婆婆,这是永远也不能够被原谅的。多少年,当李婆婆的祭日到来的时候,段小沐总是久久地跪在教堂里的上帝面前忏悔,祷告,祝福天国里的李婆婆。
李婆婆把她最后的时光都用来给段小沐做那件美丽绝伦的旗袍了,她甚至没有给自己做葬礼时穿的衣服。李婆婆葬礼时穿的衣服是段小沐连夜赶制出来的。黑色,带着白色明线的刺绣花朵。
纪言听到李婆婆的死讯火速赶回了郦城,和段小沐一起料理李婆婆的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