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从此我就自由作画了,我愿意画什么就画什么,喜欢画哪里就画哪里。可是我失去了所有让我的画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机会。14岁就失去了专业绘画的训练,这使我连最基本的素描都没有学好。我的画的线条总是粗而壮硕,它们带着颤抖的病态,毁坏了画面的纯净。所以我偏爱水彩画或者油画,用厚厚的颜色盖住那些心虚而彷徨的线条。我的画总是大块大块淤积的颜色,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难怪唐晓总是说,我更加适合去染布,她说或许那种柔软的质地能更好地表达我对色彩的认知。

15.教堂抑或鬼城堡

这年的秋天我总是逃掉周六早上的课去远一点的地方画画,而唐晓则逃课去她的乐队排练。

我喜欢去一座叫做“红叶谷”的山。其实更多的叶子都不是红色的,它们是土huáng色的,萎败的,深深地陷入泥土地里。只有少数的叶子,以卓越的红色挂在高处,像这一季当红的明星一样地得意。可是也许你能猜测到,这艳情的红色并不能得到我的青睐,我向来对于过分美好的东西充满敌意,我想戳破那些假象。所以我只喜欢画那些在低处的、卑微而失去自然之宠的枯槁的叶子。

那是一个清冷的星期六的早晨。我穿着黑色松软的开身毛衣去红叶谷画画。忽然风就大了起来,叶片砸在了我疯长的头发上面。这时候我能听见一种轻微但是渐近的脚步声。我没有立刻回头,可是已经慌张起来,变得心烦意乱。手下的铅笔线条开始变得坚硬,深深地凹陷进纸里面,简直要把纸面划破了。

果然,一双浅棕色的翻毛皮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抬起头就看见了纪言的脸。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啪的一声,把我的画板摔在地上,像宣布一场决斗开始一样地注视着他。你说吧说吧纪言,把你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然后你一次性地离开我的生活吧,你的出现已经比我的心绞痛更加让我疼痛。

他低头看着我的画:广漠的土地上散落着猥琐的叶子们,渐行渐远的一串脚印,仿佛是去向坟墓一样的决绝。

我忽然抬起我的脚,对着我的画踩下去。我的脚重重地压在了我的画上,使他不能看见。他才又抬起头来,看着我。然后他终于开口说:

“你是害怕我的吧?”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做一项事不关己的调查研究。

“厌恶,是厌恶。”我侧过头去不看他,坚决地说。

“不对,不是厌恶。如果是厌恶的话,你完全可以设下一个陷阱,也把我从秋千上推下来,或者你用其他什么办法,总之,你可以谋害我,你是敢于这么做的,你也有成功的经验。不是吗?”他慢悠悠地,一字一句地说。

我气得发抖,他这样毒恶地旧事重提,带着一种兵捉住贼的快意。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害怕他说出段小沐这个名字,现在一触即发,似乎马上我们就要提及这个名字了。这时候纪言又说:

“杜宛宛,杜宛宛,”他一顿一顿地念出我的名字,仿佛已经捉住了我似的一点一点把我拖出来,他继续说:“杜宛宛,你要跟我回郦城去见段小沐。”

我向后退了几步,——他还是提到了段小沐的名字。他还是要把我抓回郦城,去见段小沐。我用力摇着头,拣起我的画板背朝着纪言走去。纪言追上来说:

“杜宛宛,那我们先不说这些。你跟我去见唐晓吧。她在山下等着你。”他用的是规劝的口气,仿佛他是天造的好人,我是注定的恶人。

“是她带你来的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纪言来到这里了。

“是我叫她带我来的,你不要怪她。”

他极力地袒护着她。

我冷冷一笑,示意他快些带我去见唐晓。此时我心里还是非常怨恨唐晓的。她为了这个她倾慕的人,出卖了她的表姐。我要见到她,一定立刻警告她以后绝不可以这样。

纪言带我走的是另外一条下山的路。虽然我已经来红叶谷很多次,却从来没有走过这一条路。这里面北,没有茂盛的植物。cháo湿而陡峭。我的白色波鞋立刻就湿掉了。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在怪我走了这样一条路。我向山下面张望去,一片茫茫的都是褐色的泥土地,横七竖八的枝桠,还有一些暗灰色的小楼房。我俯视下去,那尖尖的房顶直冲着垂直的上方就刺上来,仿佛穿破了我的喉咙。我在喑哑的秋风里咳嗽了两声。

纪言还是一直向下走,越来越快。这时候我已经非常害怕,这条路越来越给我一种万劫不复的感觉。可是我向后看去的时候,已经找不到我走来这里的路——身后完全是灰茫茫的高草,雨淋过之后长出了青苔的大石头。我已无法后退。于是只能随着纪言走下去。

最后纪言在山脚下的一栋城堡样子的房子前面停了下来。那里看起来是荒废了的。我没有看见人烟,甚至小动物的形迹。可是我很快通过这房子的顶以及它的窗户判断出来它不是城堡,而是一座教堂。

教堂,坟墓一般冰冷的教堂。

教堂,它是我最厌恶的样子,尖顶是刺刀,窗棂是刑具。

“唐晓在哪里?”这个建筑已经重重地堵在我的胸口,使我透不过气来。逃走当然是最先萦绕在我心头的想法。

“在里面。”他说。指的是教堂的大门。我才看见门并非是紧闭的,而是半掩半合的,可是里面没有光,只是黑。

我不耐烦地走向那教堂,想很快地把唐晓唤出来,我想我肯定会无法遏抑地冲着她大喊,她为什么要领着纪言来找我,她为什么在我最害怕最厌恶的教堂中停留。我冲进大门,纪言在我身后。

很黑,我看不见,只是大喊:

“唐晓!”

教堂深处的一扇门里忽然闪现出一点隐隐绰绰的灯光。我走向那里,继续叫:

“唐晓!”

砰的一声,我听见身后的大门合上的声音。我立刻转身,可是身后那一丝一丝从大门外面she进来的日光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大门合上了。完全的黑。

我害怕地叫道:“纪言!”然后我向着门口的方向跑过去。我一直跑,直到我摸到了大门,纪言不在。我忽然明白过来,门是纪言关上的。他在外面。他把我关在了这里,他做了个圈套,捉住了我。这里根本没有唐晓。我没有继续大喊大叫,吵闹并不能使憎恶、痛恨我的人原谅我、宽恕我。我只是机械地拍打着大门,对着外面说:

“你是要关着我,直到我同意跟你去见段小沐吗?你做梦,我死在这里也不去!”

纪言果然就在门外面,他立刻回复我:

“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下来,让你知道一些事情。”

我和他都没有再说话。我相信这破旧的教堂并没有完全失灵,它的灯和大门以及陈设都是完好的,因为纪言说完那句话之后,整个大堂里的灯,忽然都亮了起来。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教堂内部的陈设:半球状突起的顶子上有奶油色的八角花吊灯。四面都有大椭圆的窗户,上面有被涂得花里胡哨的玻璃。正前方有那个叫做耶稣的人的塑像,他的前面是一张长方台的桌子。桌子是这间房子里面的唯一陈设。我当然就向着桌子走过去。

走近桌子我看到了一只牛皮纸的大口信封。我知道这应该是纪言有意放在这里给我看的。

我于是就打开了它。里面有一叠照片。我拿出来,借着灯光看。

女孩的照片,从7岁到19岁。还有她和纪言的合影,从小女孩到妙龄少女。

7岁的照片上,我能清晰地认出,那个女孩就是段小沐。7岁的她,面容和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她毫无分别,狭瘦的脸,灰紫色的两腮。眼睛里的东西即便是在照片这样的静态下,也能看出来是不停流动的,像两个很轻易就能溺死人的漩涡。然而照片上的她还是和当年的她有分明的不同——照片上的她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靠在纪言的身上。我终于悟出纪言让我看照片的用意了。我明白过来,段小沐架着拐杖是由于我在那次摇秋千的事件中,弄断了她的腿。纪言让我看这些的目的是让我认错。在这样一个时刻,我并未感到愧疚。因为我始终认为这是一场彼此对抗,彼此争斗的战争。那么战争的双方都要承担战争的后果。须知这些年来,我的心绞痛和我的幻听从没有离开过,何况她也同样把右腿的疼痛施于了我,不是吗?为此我放弃了舞蹈。也就是说,这个魔鬼,她从未从我的身上走开。我们已经是两败俱伤。

我心里乱得很,只好接着看照片。

八岁的段小沐换了一身衣服,还是架着拐杖,站在纪言的旁边。

九岁,十岁,每年一张照片,唯见段小沐换了衣服,不变的姿势,不变的拐杖。

十八岁的相片上,段小沐坐在台灯前,正在缝制东西,——她手中捏着的那个小东西正是纪言的书包上挂着的那个小玩偶。原来是她绣了送给他的。

直到19岁的这张,段小沐已经完完全全变了模样,单看这一张,我已经不能认出她。她看上去仍旧是个病态的姑娘,苍紫的脸色,狭长的脸庞,没有一点水分的头发,可是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眼睛。眼瞳里聚满了夏夜的萤火虫一般的光亮,眼底是沉静的褐色,看上去好比有一条深深的大道在眼睛里面,一直通向未知的桃花源,非常引人入胜。

我必须承认,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在谁看来,都是美好以及可以信赖的,你无法把她和魔鬼联系起来。

此时我已经坐在了教堂的地上,那些照片颓然地散落在我的腿上,以及地上。我的手里始终拿的是那张她19岁的照片。我犹豫不决地一次一次地把手抬起来,仔细看着这双眼睛,这双眼睛像深深庭院里的馥郁芬芳的紫罗兰一般,明媚的香气把整个庭院里的yīn翳都压下去了。她的样子已经完全颠覆了我心里原先那个魔鬼的形象。

我想夜晚已经到了。可是我无法确定。这教堂不能透进一丝的外面的光,只有遥远的顶子上挂着一盏不断有灰尘抖落下来的灯。教堂的夜晚格外可怕,我感觉那个叫耶稣的人在走近我,他的身后好像还跟着很多的人,我是平躺在地上的,他们凑过来,像围观一个病人一样地围住我,观看着我。他们也许是切开了我的心脏,我的心脏肯定是黒了去,烂掉的——此时我的心脏又疼了起来。我仿佛感到身体里的部件都掉了出来,我是空心的,我是穿透了的。声音也像穿了线的风筝一样,被遥远处的人牵动着,从我的两只耳朵中间飞来飞去。我终于,掉下眼泪来。

纪言,我如何能不恨你呢?你将我关在了我最害怕的地方,你将我投入黑xué里,用她的照片来刺痛我,我现在仰面向天,却不敢睁开眼睛,那明晃晃的教堂吊灯下,我仿佛被它罩住了。我在它的炽烤下,已经是风gān了的。

整个夜晚我都被关在这如dòngxué如坟墓一般的教堂里。我没有力气再去门口叫了,我只是躺着,听我的腕表嘀嗒嘀嗒的,像山dòng里的泉水一样流淌出去,我真的要gān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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