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_张悦然【完结】(2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纪言忽然想,不知道躺在落城医院里的杜宛宛的手臂怎么样了。

段小沐醒过来后很久都定定地看着纪言。然后她问:

“纪言,每月你都是月末来看我,这次怎么月中突然来了?”

“我这段时间课程不紧张,就回来看看你。”纪言这样答,他一直都隐瞒着他已经找到杜宛宛的事实。段小沐如果知道杜宛宛不肯来见她,她一心焦,肯定会执意去落城找杜宛宛。她们见面绝不是一件好事,也许杜宛宛会再次伤害到段小沐,也许段小沐的出现会使杜宛宛的jīng神遭受更大的打击。

段小沐不再说话,她只是大幅度地翻身,侧过身来,努力地把右臂抬起来,想碰一碰纪言。纪言看见她把右臂伸直并翻转,他失声叫道:

“别动你的右臂!这样很疼!”

他喊出来之后,立刻感到犯了错误。段小沐的右手看起来完好无伤,如果段小沐自己不说她的右臂很疼,任何人都不会发现她的右臂有什么异常。而他这么一喊,表示他早已知道她手臂疼痛。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是从杜宛宛那里得知的。这时候,段小沐苦笑了一下,她显然是故意活动右臂的,为的就是等待纪言的这一句话,于是她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纪言,你早就找到杜宛宛了,是吗?”

纪言没有说话,但却是默认了。

“她不肯来见我,是吗?”段小沐微微一笑。

“可我会说服她的。你不要伤心。”纪言立刻回答。

“没有关系,我不会怪她,我早已经放弃了手术。很想见她只是想再看看她。可是她来见我会很不开心,而我只想看到开心的她,所以不见也罢。”段小沐说得顺畅而无不快。

“病一定要治。”纪言坚定地。

“这不重要,纪言,但是你必须告诉我,宛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的手臂摔伤了。”他觉得是有必要撒谎的,告诉段小沐真相她会更加难过。况且他也绝不想把杜宛宛描述成一个冷血残bào的女子,那不是杜宛宛,杜宛宛其实在心理上是个远远比段小沐脆弱的女子。

“严重吗?”段小沐又问。

纪言摇了摇头。

“撒谎!纪言,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臂疼得不行。”段小沐不肯相信,她努力抬起她的右臂,仍旧不能。

“小沐,你以后住在哪里呢?”纪言不再提那个话题。他也的确关心段小沐以后将怎么样生活。

“只要那些婆婆们肯收留我,我以后就住在这间教堂后面的小屋了。”

“可是你怎么生活呢,学校也不能去了。”纪言叹口气,他关于段小沐的担心是层出不穷的,这女孩永远活在不止的灾祸中。

“会好起来的啊。你啊,快回去好好照顾宛宛才是为我好啊,她好起来我很快就好起来啦。真的,纪言,回去好好照顾她。”

段小沐用点了光辉的眼睛注视着纪言,纪言感觉到她的话里似乎有更加深层的意味。

“照顾她。”

18.自己长大了的项链

那天,在马路上,我把玻璃插进手臂里,然后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日光沐浴的病chuáng上。似乎很多人来过,chuáng头有好几束花,香水百合,非洲jú。只是太妖冶了,浓浓的香使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右手臂不能动,它像被捕获的动物一样被紧紧地捆绑住,不能动弹,不能呼吸。我想起昏倒前的一幕,那个是我吗?那个凶狠的,抓起玻璃,就刺进去的疯子。我以为那个受伤的人不是我,我以为那个是段小沐。我又要杀人啦。我又在谋害她呢。我把玻璃插进去的时候,甚至是充满快感的,我乐陶陶地以为这一次我胜利了。可我是怎么了?我竟不惜一切代价地要害她,甚至拿自己当作代价。

我知道是纪言送我来医院的。因为我滴血的身体被一颠一颠地托着,奔跑着送到医院。其实我很害怕纪言,真的,我很害怕他。因为他有使我不安,使我忏悔的力量。我甚至怕他胜于怕段小沐。我对段小沐能够采取些措施,以我的力量来还击,可是对于纪言,我是不能的。我在他的面前是个不折不扣的弱者。我从未觉得我欠着段小沐什么,可是我却觉得我欠下纪言很多,我注定要被他控制。

我刚刚醒来不久,门就被慢慢地推开了。进来的是纪言。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晃啊晃啊晃到我跟前。我仿佛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以一个消极而颓废的鼓手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个时候我对他充满了好感,我以为他是一个敏感忧伤的兔子般温柔的男孩。那个时候我竟是有靠近他的欲望的,想在他的带领下,去看看他写在小说里的那种有小猪和金鱼,水草缭绕的cháo湿生活。

可是此刻我以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他的yīn影渐渐覆盖在我的整个身体上——他有喉结有胡须有qiáng烈的男人的气息,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

他站了很久,才说:

“你醒了。”

然后他又说:

“再不要这样残害自己的身体。”

我终于哭起来。他接着说:

“你不要害怕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平息下来,懂得没有人要故意伤害你。段小沐她很爱你。”

我背过头去不理睬他,怎么我心中却是希望他来的?可是当我听到段小沐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无法遏抑地恼怒起来。

“段小沐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她早就应该动心脏手术了,可是因为没有找到你,她迟迟不能动那个手术。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像一个善良的老师规劝一个误入歧途的学生一样。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他继续说下去:

“她问医生手术痛不痛。医生说很痛。她就不肯了,因为她说你也会感到无比的疼痛,这是她不想的,所以她说她一定要找到你,恳请你的同意,你如果不同意,她就永远不动手术。”

我背对着他的身体轻轻地动了动。对于纪言的这些话,我仍旧无法相信,尽管要对于他的真诚毫不动容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在这些日子里,在纪言重新进入我的生活之后,我就一直感到很疑惑。我不能清楚纪言的立场,这些年里,我想,有多少日子纪言是和段小沐一起的呢?应该会是很多很多。他的书包上挂着她送的小人儿。他是一心偏袒她的,他也许就会为了帮助段小沐,为段小沐报仇而欺骗我。如果真的是这样,我是多么伤心啊。我希望中的纪言,应该像他六岁的夜晚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发现我dàng着秋千哭的时候一样地疼惜我,怜爱我,帮助我。可是现在,一切都无法确定,物是人非,谁又能了解谁的心呢?

纪言看出来我并没有相信他。他没有再说话。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然后他把他的那只手慢慢移动到我的左手前。我侧头看到,那是一串彩珠链。那彩珠微小而陈旧,颜色多而杂,看起来很过时的。他把它套在我的脖子上:

“这是你六岁的时候dàng秋千,从秋千上扔下来的那些珠子。我答应穿好了再给你,可你很快就走了。我没有来得及给你。”我仔细看看那些珠子,很久很久,我才摇摇头,再摇摇头,给他一个很疏远的微笑:

“纪言,你骗人。这不是那年的珠子。那时候我捡到的珠子很少,勉qiáng能够绕着我的脖子围一圈。可是现在我的脖子比那时候粗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带上这根链子刚刚正好呢?”

纪言站在那里也不做任何解释。只是看着我,带着一点郑重而严肃的笑意。

“难道项链自己长大了啊?”我忽然禁不住笑起来。他也笑了出来。

忽然唐晓推门进来了。她没有敲门,就这么突然地进来了。

我慌忙把身上盖着的被子向上扯,把那串脖子上的链子藏进里面。唐晓这时已经走过来,她应该是没有看见我脖颈上这只滑稽可笑的项链,走过来就笑盈盈地看着纪言说:

“纪言,你也在啊。”她说着就充满孩子气地掂起脚尖来,拍拍纪言的头顶,然后把脸凑上去,亲了亲纪言的脸颊。纪言的身体轻微地摇晃了一下,我感到我的心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纪言应了她一声,把那只刚刚给我带上项链的手重新插进风衣的口袋里。他转身向门走去,头不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就这样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唐晓,唐晓已经失去了脸上挂着的微笑。她搬过一把椅子,坐在我的chuáng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我们两个人坐到huáng昏都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之后三天里,纪言都没有来过。唐晓每天傍晚上完课就来。她对着我这样坐着,她发愣,面无表情,像一个着了魔的公主,只有睫毛一闪一闪的,仿佛下一次就要有眼泪跟着掉下来。我们仍旧不说一句话。终于,第三天huáng昏的时候,她又这样坐着,我闭着眼睛,可她知道我没有睡着。她忽然就开口突兀的一句:

“这几天纪言有没有来看过你?”冷冰冰的声音,仿佛变了一个人。

“没有,怎么了?”说出这话我才发现,我的口气很焦急,唐晓一定能敏锐地发现我是很在意纪言的。

“噢,也没有什么,他这三天都没有去上课,乐队也没有去过。”唐晓轻描淡写地这么一说,仿佛与她毫无关系。可是她说完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的脸看我的表情,我想她一定看见我的忐忑不安,焦灼不堪。

纪言在第四天的下午终于来了。他非常疲倦。他说他去看段小沐了,然后他走近我,又开始了对迷途羔羊的呼唤:

“你知道吗?段小沐和你不一样。你弄伤自己的手臂,可是你立刻会被送到医院,接受治疗,你不用去做什么活,你现在躺在医院里无可担心,并且很安全。可是你知道你的任性和野蛮给段小沐带来多少麻烦吗?她离了右手,根本连走路也不能,她需要自己养活自己的,可是她现在,什么也不能做了。你要害死她吗?”

他很激动。我被这些话bī得缩在chuáng头的一角。我想这就是他的立场了。段小沐是使他疼惜的姑娘,段小沐是使他怜爱的姑娘。他不允许我这个凶狠的姑娘来伤害她。我感到了我是多么地孤立,仿佛全世界都是和段小沐站在一起的,世界正是恍恍惚惚的一片。我记得三天前的纪言还在这个位置,把项链给我套上。他还充满温情地撒了一个谎——不管他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说这项链是我六岁的时候丢弃的。可是现在,他去见过段小沐之后,就完全地变了。于是我又挣扎着把自己的凶狠从心里掏出来,重新挂上脸庞:

“是啊,我就是想害死她的啊,你忘记了吗?我六岁的时候就想害死她了。这是我一直的梦想啊。”

他又心软起来。因为我能通过他的眉毛判断。他的眉毛像毛笔字“一”那么平直。他对我心软的时候,他的眉心会把两只眉毛拢在一起,眉尖上扬,非常惋惜,非常心痛的模样。我早已认得这模样。他把我从布满蜘蛛网的教堂里放出来的时候,他看见我把玻璃插进身体的时候,他坐在我的病chuáng边,把项链给我带上去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他这样姿态的眉毛。我正是在他每每流露出来的这种表情里,判定他对我还是有爱的。这听起来很好笑,杜宛宛对全世界都充满敌意,都充满戒备,可是我怎么能单凭他的眉毛就相信了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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