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沐在一个下过雪的傍晚重新回到西更道街。厚厚的雪上是杂乱的脚印,她回头去看自己的足迹的时候更是可笑,一个脚印还伴随着两个小圆形的印记。这是她特有的足迹,她在原来那个小杰子常常等她的路口等待小杰子的时候,想着,即便不能遇到小杰子,也但愿他走过这里的时候能够看见她留下的脚印,知道她曾来这里等过他。天又黑了些,雪又下了起来。她站在被一棵树遮蔽着的墙根下,一动不动地,雪已经重新描画了她的眉毛,头发,还有全身那原本靛蓝色的衣服。现在她是个白色小人儿了,无怨、无悔的白色小人儿。
路灯都亮起来的时候她等到了他。不,应该说,不是他,而是他们。他的身边有一个穿着橙色瘦长呢子裙子的女孩。她的头发是最新时尚画报上日本女孩的卡其色,眼睛上面的紫色眼影在夜色中如不眠的萤火虫一般跳跃,她仿佛是个浑身安装聚光灯的发条娃娃一样,匀称的脚步不断推动着她身上的光辉向前,再向前。她当然是个手脚健全的健康姑娘,此刻她和小杰子正在小跑着前进,他们的脚步声非常和谐。小杰子的脸被这个萤火虫女孩照得亮堂堂的,他正以十几年来段小沐从未看到过的柔情看着身边的女孩。等他们都跑远了,落满雪的小白人儿才从树后面咯噔咯噔地走出来,她轻轻地冲着小杰子远去的背影叫着:
“小杰子。”
她这样轻微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她并没有打算让任何人听见。一圈一圈的白色气体随着他的名字从她的口腔里飞舞出来。
这是我的爱,她这么想着。
黑色的脚印在昏huáng的路灯灯光里,在白茫茫的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段小沐远远地看去,她的脚印已经完完全全被刚刚跑过去的他们的脚印覆盖了。谁都不能知道这个夜晚她曾来过这里,等候过他。她那些白色的爱也已经被空气吞噬了,谁又曾看见呢?
在段小沐的右臂康复之后,她并没有立刻投入她心爱的刺绣工作中。这段时间她有些迷惘,她总是在问自己,赚许多钱做什么用?——当然是需要赚点钱的,她不能总在教堂里接受别人的接济,这些段小沐当然是清楚的,可是她一个月所有的支出加起来也并不多,她只要做一份简单的工作都能赚够。有关她的手术的事情,她早已完全放弃了。她不要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再次伤害到杜宛宛。所以手术的钱她现在不用再去想了。原本她辛苦赚钱还有让李婆婆过上好日子的心愿,可是现在李婆婆已经由上帝照顾了,她再也帮不上她什么了。唯愿早些和她在天堂团聚。其实在段小沐的潜意识里,她从前那些日子里不断地加工裙子还有一个目的——她知道小杰子需要钱,非常需要,随时需要。她非常明白,只有她有钱,小杰子才会来找她,而她才能见到小杰子。这使她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对钱充满了好感,她觉得钱能使她见到她爱的人,钱能带给她爱的人快乐。而她是多么地在意他的快乐。
然而现在,小杰子不知道她住到了教堂里面,或许他也不再需要她的钱了。她就不再那么喜欢钱了。这是段小沐一生中最颓废的一段时光,她照常去自修班,听课或者发愣,下课之后她要在回家的路上耽搁一个多小时,那其实是非常短的一段路,可是她喜欢绕路到西更道街上走一圈,就顺着那矮矮的墙根,走到熟悉的十字路口,然后原路回来。她能看到很多玩耍的孩子,他们和她记忆的小时候一般模样,男生总是顽劣,一肚子坏水。女生总是百依百顺,总喜欢贴在男生身边。有一天,走过一群玩耍的孩子们身边,她蓦地听见似乎有人叫了一声:
“大头针!”声音并不是向着段小沐而来的,应该是一个男孩唤他的同伴的。
她立刻转身对着那群热闹的孩子,大声问:
“谁叫‘大头针?’”她的声音非常凄洌,吓了孩子们一跳。一个光头卷着裤腿的小男孩挺了挺肚皮,冲着段小沐嚷道:
“拐子,你别多管闲事!”
段小沐艰难地用拐杖在雪地里重重地捣了两下才站稳了。她哀求着:
“你们告诉我,谁叫‘大头针’好吗?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
孩子们都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忽然有一个小女孩向前走了一步,应了段小沐:
“姐姐,我叫‘大头针’,你找我什么事?”段小沐端详了那个小女孩一遍,她身上穿着一件面袋一样懈怠松垮的外套,她的身体很瘦,两只小胳膊蔫蔫地搭在身体两侧,她虽矮小脖子却格外长,头也非常大,还梳着个蓬蓬的童花头,头顶却被压得平平的,的确和大头针的形态有些相像。
段小沐冲着这个女孩儿笑起来。她感到亲切极了,这小姑娘一定像极了她的小时候。她问她:
“我很喜欢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呢?”
小孩子们面面相觑。他们当然知道“大头针”是个带有讥讽嘲笑意味的绰号,怎么却被眼前这个瘸腿姑娘说成了好听呢?小女孩儿自己也有点受宠若惊,这个绰号当然不是她自己欣然接受的,她心里也暗暗地为这个绰号感到自卑。可是现在却被人说做好听了,她真的有一点兴奋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段小沐的问题,一个脸特别长,长着一对招风耳的男孩抢先答道:
“是小杰子哥哥给她取的。”
段小沐一颤,她走到那个小女孩儿的跟前,用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
“小杰子哥哥常和你们一起玩吗?”
小女孩儿摇摇头:
“也不是,他很忙的,可是他很厉害的,他是我们的头儿。他教会我们很多东西呢,比如爬墙,偷……”
“闭嘴!不要和陌生人说这么多。”那个光头的小男孩儿连忙截住了“大头针”没有说完的话。
段小沐知道小杰子在教这些小孩做坏事,他还是那副样子。她摇了摇头,皱了一下眉毛,可是心里却还是恨不起来。她不再和小孩们说话,只是碰了碰“大头针”的脸,然后转过身去架着拐杖走了。身后的小孩子们还在嚷:
“瞧她走路,多好玩啊!”
段小沐从西更道街返回教堂的路上忽然感到了些许的温暖。她想小杰子给那小姑娘取名“大头针”一定是用来缅怀她的。他记得住这个绰号,就应该记住段小沐的。
“嗯,他一直都还记得我。”
段小沐想到这些,就在扬扬的雪中笑了。22.管道工和他的爱情
下面要说的是一个管道工和段小沐之间的事情。这个人如果写在故事里,怎么说也应该算男主角二号,可是在段小沐临了的回忆中,她一直向上帝述说的是,她这一辈子只有一个爱人,就是小杰子。所以如果根据段小沐心里的想法,管道工就只能算一个男配角了。不过管道工一向是个非常和蔼谦逊的人,他是甘于做配角的。
管道工只是希望他的戏拉得长一些,他能够在段小沐的生命中跨越一定的长度。
管道工高中毕业之后一直负责西更道街以及周围两条街包括教堂在内的管道维修。到现在有四年了。同一条管道,有的在四年里竟坏了十多次,好在管道工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他为了一条管道付出的劳动,即便是那冷冰冰的脆生生的管道们,也应该感动了。
这年冬天因为雪大,雪水冲着树枝树叶到处流淌,很多的管道里都塞进了这些东西,结果梗塞住了。所以管道工在这个冬天特别忙。他那天到教堂来疏通教堂后面的排水通道的时候,本来是只预备了30分钟时间。那天是农历的小年,他妈晚上要包饺子,他打算早收工,赶快回家吃刚出锅的热饺子。
下水道其实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修,被堵的一节恰好离排水管的一端不远,他用了不长时间就找到那个位置。而且堵塞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坚硬的石头之类的,不过是一块冰块。他用热水烫了一会儿冰块就化成了水流了出来。这些不过用了管道工10分钟的时间。他gān完之后就站在那里看,看教堂里的人们在祷告。他虽不是第一次来教堂,可是看见祷告仍是新鲜。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从学校回到教堂的段小沐。管道工读书的时候语文成绩就非常差,唯一读过的著名小说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那书是他的同事非要介绍给他看的,据说里面有些“好看”的东西。不过他在后来段小沐离开他之后,竟然一个人端庄地坐在教堂的大堂内写起了类似回忆录的东西。而且那本东西最后被他写得很长很长的。有关第一次见到段小沐的情形,他是这样写的:
“她是架着拐杖走路的,特别瘦的一个女孩儿,脸很白,嘴唇有点发紫,头发可长了,没扎起来,就这么披着。她走起路来一颠一颠,上上下下的,让看着的人就想跑过去扶着她走。她算不上好看,可是看着特别惹人爱。”
管道工的字典里没有那样一个词,可是他想表达的意思,大约是“我见犹怜”。
段小沐就在那个寻常的冬日下午走过管道工的跟前。管道工也承认他或多或少是因为喜欢段小沐的那副令人怜爱的模样才上去搭讪的,但是他绝对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他上前去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是来做祷告的吧?”他那时候对于基督教的认识基本为零,他也是有些好奇的,决定向这个可爱的女信徒打听些情况。如果“管事儿”的话他也来拜拜这个神仙。段小沐看着他,微微一笑:
“也是,也不是,我的家就在这里。”其实段小沐笑是一件非常寻常的事情,她见了人就会笑,样子很可亲。但是这个笑容在管道工看来却非同寻常。他想她笑了证明她对他的第一印象还是很好的。这使管道工非常激动。然而段小沐所作的这个回答使他大吃一惊。他原本就有点迷上她了,现在她的这句话就顺着他的迷恋变成了无比奥妙的解答:
“什么?你住在这里?你,你是神仙吗?”他圆睁着眼睛,吞吞吐吐地说。其实管道工骨子里是个非常làng漫的人,他听过的故事虽然不多,可是他对于故事的信赖却是无人能比的。比如,他在这个时候就很自然地想起了天仙下凡的故事。段小沐听到这个滑稽的问题就又笑起来:
“不是的,我只是在教堂后面的平房里暂住,我可不是什么神仙啊。”
管道工恍然大悟。他猜想段小沐大约是个修女。不过他还没有见过这样年轻的修女,郦城的基督教会并不qiáng大,修女也多是一些很老很老的小脚老太婆。唯有她们才是最热爱这里的人。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使管道工觉得他像爬上了云彩一样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就要像个神仙一般地升天了——因为段小沐忽然低头看见他的手上长满了冻疮,她很心疼的样子。于是就带着他去她的家,她只是用点护手霜给他涂一涂,她以为管道工总是很忙的,她以为接下来他还要不停地gān活,然而她不知道其实他马上就要回家了。她轻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