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管道工最终还是未能满足于这样地看着她。他还不是真正让圣灵住进心里去的人,他的自然欲望还是跳了出来作怪,此后他一直为此惭愧不已。
那天段小沐没有发出心脏疼的呻吟,也没有过早地陷入睡眠中去。她一直睁着眼睛,还比平时多吃了一些东西。她的脸现出chūn暖花开的温红颜色,她还一直和守在旁边的管道工说话。她说了很多的话,和她近来的梦有关。这是第一次,她完完全全地把她和杜宛宛从前的事情说给管道工。不过她略去了秋千事件——她知道管道工是个非常冲动的人,很可能的,他知道了要冲去找杜宛宛算账。所以段小沐只是说,杜宛宛全家都迁去了落城,从此她就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感受杜宛宛的一举一动了。管道工听得非常激动,因为这是他听过的最奇妙的一个童话,竟然有这样一对毫无血缘关系却彼此牵连的姐妹。他忽然想起了有的时候段小沐在梦里说的一些话,它们是多么地动情,原来正是说给她那遥远的小姐妹的。管道工眼里闪着亮动的东西,用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他无法分辨这是一个不由自主的动作还是一个趁机的预谋,因为这的确还是他第一次抓着段小沐的手。他说:
“小沐,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落城找你的小姐妹,好吗?”
这是怎样的一句话?它带给段小沐的欢乐简直可以用段小沐的一切来jiāo换。一直以来,段小沐都渴望着这样一句话,不过从前她是希望纪言能对她说这句话的,她期待着有一天纪言会对她说,要带她去落城见杜宛宛。可是她知道那样会给纪言带来很大的麻烦,纪言平日都住在学校里,他还要上课,考试,根本没有时间来照顾腿有残疾的段小沐。所以她只能期望纪言把杜宛宛带回来见她。可是她等了很久,杜宛宛还是没有来到她的面前。她理解杜宛宛不肯来见她。于是只好继续等。病的袭来总是使她不断地想到远方的杜宛宛此时可好,病的折磨使她暗暗地想到“时日无多”这样的话,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耐心等候了,她必须见到她,她必须拥抱她,她愿意用她所剩的全部余生来和她和好,和她相亲相爱。
段小沐抓住了管道工的手,嘴唇像花瓣一样拼成一个醉人的笑容。那是初夏的天气,她穿了断开的睡衣睡裤,便已觉得热,于是她把身上的薄毯子慢慢推开,透透气。
管道工注意到段小沐的腰露在外面,像一柄月牙形的美玉一般闪着冷白的光。他本是想帮她把被子稍稍盖上些,可是他却看到了那块美丽的肌肤。那缎白的光多少给了他一些不安,他怔怔地忘记要做什么。
管道工其实是没有丝毫邪念的。他并不是个成熟而激烈的男子。他还停留在感动童话的阶段,而段小沐更加是他不敢冒犯的公主。所以那其实只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充满温情的动作——他把他的右手轻轻地放在了段小沐露在外面的肌肤上。这其实对于他来说已经是一个到了极限的动作,他不可能再多做什么,因为他还没有向段小沐求爱。他是个规矩的男子,他只是因为一时的热爱和冲动,才把手放在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个停顿了一段时间的动作。在那段时间,管道工心神不宁地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手,更不敢看chuáng上的段小沐。他正想着她会说些什么,却感到段小沐的震颤,他猛然抬头一看——段小沐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他吓坏了,心里直怪自己不好,慌忙把手抽了回来:
“对不起对不起,小沐你原谅我,我没有什么坏念头,你别哭。”
泪水却是怎么也赶不回去了,她不看他,只是哭,像一只折断了脖子的天鹅一样把垂下来的头紧紧地缩进自己的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管道工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连连说,却仍得不到她的原谅,她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管道工忽然感到自己很羞耻。他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冲出了病房。他想下雨最好,不然也得泼些冷水在身上,浇醒发热的头脑。
病房有四张chuáng,段小沐却是唯一的病人。现在她躺在空无一人的病房里,她知道他已经跑走了。
坦白地说,她也并不觉得管道工的动作很过分。管道工是非常喜欢她的,这个她知道。所以他想来安慰并保护受伤的她,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在了她的身上,其实那只手要落下来的时候她就看到了,她以为她能够承受这个动作,这只是一种好心的安慰,她这样对自己说,然而当那只手真的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那接触的一刻,她竟然像触电一样受到猛然的一击,她无法控制地立刻泪如雨下,她不得不转过身去,和他远远地分开。
她终于明白,虽然管道工对她是这样的好,但是她仍旧无法忍受他碰自己一下。她的身体早已被小杰子的右手禁锢了,她不能忍受别人的手碰到她。她一直只渴望小杰子再来到她的身边,那只她熟悉的右手轻轻地碰着她,她沉迷于他的右手,他的右手仿佛是来搭救她的,她无数次想过,如果还有这么一次,小杰子将他的右手伸向她,她一定义无反顾地伸出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手,那是援手,她说,不管它从前做过多少坏事,盗窃抢劫,可是它将永远地牵引住她。
又回到8岁那年的西更道街。小杰子笑嘻嘻的脸。他叫她:“大头针,大头针!”她竟然觉得这名字像是皇帝赐给他的嫔妃的封号一样,她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接受并且谢恩。他把他的右手伸进了她那被风chuī得飘飘扬起的衣服里。那个动作是颐指气使的,那个动作仿佛是他的恩赐一般。那只手在她的身上留下看不见的形迹,可是现在她才知道,他的手像锋利的犁,轨迹将深陷进她的皮肤里,那已经成为永远不能祛除的印记。
她是他的。
这一刻段小沐明白了她的身体再也不可能接受任何人的触碰,除非是他,他在她的心里是帝王一般威严。段小沐想,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虽然她从没有想过要和其他的男子相爱,可是她越来越感到她对小杰子的爱是畸形的,是一条横亘在她面前的绝望大道。
她在空dàngdàng的病房里睡到半夜就醒了过来。她梦见小杰子的右手从长满了荆棘的铁棂里伸出来,她就站在他的前面,一动不动,视死如归。可是无论如何小杰子的右手都不能碰到她,怎么也不能。她于是就这样一生一世地在他的面前站着,身体慢慢地被风gān,成了身上满是纹裂的一尊石像。
醒来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贞节牌坊”这个词。25.神的府邸
从冬天长成的爱一直壮大,转眼,我和纪言走到了chūn天面前。
其实我一直不清楚我应该怎么形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喜欢用什么“恋人”、“对象”、“男朋友”之类的词来形容我们之间感情。我从来不和任何人讲起我的情感问题。说起来,我没有一个同性朋友,女孩们都不喜欢我,因为我傲慢娇纵,又炽热又冷冰,这些竟然让我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女子,男孩们喜欢悄悄地在背后讨论着我,而这使周围的女孩子们非常妒忌,她们在潜意识里一定诅咒着我,希望我出丑或者失去一贯的骄傲。
唐晓从前当然是我唯一的女性朋友,不过现在看来似乎也不确定,从前我们能做成朋友是因为我们毫无利益冲突,但是当纪言作为我们之间的利益冲突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友谊就像偷工减料的建筑物一样哗啦啦地塌掉了。这是一场用下脚料搭建的友谊,什么风雨也挨不过,所以我现在想来,觉得我们之间好像从未产生过真正的友谊。然而这是一件多么让我忧伤的事情,也许是源于亲情吧,总之无法否认,我的确是这样地爱我这可爱的表妹。
至于我的异性朋友,也是不曾有一个的。从前那些在我身边转来转去的男孩,我更乐意叫他们做“情感玩伴”。事实上我还是个孩子,对于“过家家”的游戏还在痴迷。在孩子时代的结末,最高级的一种“过家家”就是随意从你的周遭拣出一个男孩,和他迅速发生一段恋情。我之所以一度痴迷于这个游戏,是因为人毕竟是群居而非独居的动物,在我独自住在学校没有一个朋友甚至连一只宠物也没有的情况下,我就必须投入这种游戏中,在我的身边制造出总是有一个人陪伴的假象。自从纪言到达我的生活以后,“过家家”的游戏就再也不需要了,曾经站在我旁边的“玩伴”都可以像过季的娃娃一样被扔出去了。所以我现在只有纪言。因此我不会把“男朋友”这样的词用在他的身上,因为那是一个充满限制性的词,比如相对于“男朋友”应该还有自己的女性朋友,甚至知己等等。可是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纪言,只有他来填充我心里所有的空间。所以我只是叫他“纪言”。“纪言”,这个词在我的心里是这样的多义,任何痛苦快乐激动压抑的时刻我都把这个名字掏出来,它是我的通行证,适用于任何情况下。
纪言喜欢陪我去写生。我们还是去“红叶谷”,山坡上的chūn天总是使我不能免俗地想到一些有关希望有关未来的东西,比如我竟然开始想象我们的婚礼。
“婚礼应该是这样的:我们穿着累赘的衣服从仪式上逃跑,然后我们一路跑到这里,我头上的白纱已经不见了,裙子下面的蕾丝边沾满了泥土,漂亮的水晶鞋已经磨平了高跟,爬山的时候呀呀地唱歌;而你,你在我们爬到山腰劳累不堪的时候,把你那漂亮的西装上衣脱下来,跟摆小摊的人换了两瓶矿泉水,我们就继续爬了。我们那个晚上就住在山上,这样离天空近一些,所有天上的神灵都看见我们并且祝福我们……”
纪言忍不住笑起来:“喂,等等,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从婚礼逃跑呢?呢?gān什么要把婚礼弄得那样láng狈?像一场逃难一样的。”
我们两个都在笑,忽然纪言就严肃起来:
“你喜欢的这样的婚礼其实应该在教堂里举行,那样的jiāo换戒指和亲吻是我非常喜欢的。”
我那个时候正是万分激动,冲口而出:
“好啊,那我们就去教堂!”
话说出口以后,他怔住了,问:
“真的吗?”
我这才忽然知道我刚才是说了怎样的一句话。我一直是多么憎恶教堂啊。这些年来,我一直坚定地认为教堂是一个和伤害我的段小沐联系在一起的意象,它充满不洁的预谋,充满火山休眠期一般的安和的假象。我当然记得那次就是在这座山上,纪言把我关在了教堂里,散落的段小沐的照片把我深深地嵌进了她的生活里,她排山倒海地来到,我的躯体像一片被撕破的网,她的眼睛像锋利的针器一般,凌厉而轻易地在我身体上的dòng里穿梭。我从来没有相信过神。但是我是相信命的。我知道冥冥之中有些东西拉动着每个人的肉身走向不同的方向。但是至于那是怎样的一些东西我却不愿意去多想,不要对我说起上帝,他不在我心里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