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_刘童/张悦然主编【完结】(27)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童 张悦然主编



我实在跑不动了,想停下来歇一会儿。可是雨越下越大。光线越来越昏暗。除了自己湿淋淋的身体,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眼睛里进了些雨水,我只好拼命地眨巴着眼睛,试图将眼眶里的雨水给挤出来。结果恰恰相反,眼睛开始又涩又疼,仿佛进了沙粒,开始肿胀。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避雨的地方,一个用木板和茅草搭建起来的小房子,房子就搭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已经很久都没人居住了。房顶的茅草已经在风chuī雨打中开始腐烂,上面漏了个大窟窿,雨水顺着上面的窟窿犹如漏斗一般直往下灌。地面上,以及四周的墙壁上,都长满了青草和绿苔,门板经常泡在水里。一旦下雨,水就会从门外漫进来,淹得到处都是。门板的下面已经开始腐烂。墙角躺着一只灰色的死老鼠,应该不会是被雨水给淹死的,极有可能是病死的,或者是死于其他我们所不知道的原因。两边的百叶窗早已被风给chuī落在地上。

我靠在墙角站着。这样至少可以保证不再被雨淋着。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漫过了脚面。我的脚趾不停地在湿漉漉的鞋子里来回揉搓着,鞋子里灌满了水,发出吱吱的声音。身上的衣服就如树叶一样紧贴在身上,冰凉得让我咬紧牙关直打冷战。我就这样孤零零地等了狗蛋半天也没见他跟上来,心里开始莫名地担心,生怕他在后面会遇到什么意外。我赶忙缩紧了脖子,从那间破旧而又丑陋的房子里冲了出去。我在大雨中扯大了嗓门,边怕边喊:狗蛋,狗蛋,你在那里?但是始终没有回应。藏书网我越想越害怕,开始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所看不见的人,一个被这个世界给遗弃了的孩子。我在大雨中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眼泪和雨水混合在一起,从眼眶里直往外涌。我边哭边喊:狗蛋,你在哪儿啊?你说句话啊,狗蛋。结果,我还是听不到任何回应。只有哗哗的雨水声在回应着我声嘶力竭的呼喊。

脚下突然一个趔趄,我被什么东西给绊倒在地上。我趴在地上,浑身沾满了泥巴。这时候,我几乎连爬起来的勇气都没有了。直到模糊中听到狗蛋在身旁喊我:李渔,我实在走不动了。我慌忙从泥泞里爬了起来,走上去扶他。才发现狗蛋浑身松软,似乎没了半点气力,像块橡皮,或者说是像堆烂泥。我拖着他就像是拖着条死狗,走走停停了好半天才把他拖进那间破房子里。房间里的雨水已经积得很深了,开始顺着门槛往外流。

德远叔叔带了一帮子人好不容易才在那间破屋子里找到我们。他们一人拎着一只手电筒。手电筒的光亮突然之间照在我们脸上的时候,我的眼睛疼得几乎睁不开,更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刺目的光线。我和狗蛋紧紧地挨在一起,缩在墙的一角。我们俩抱着各自冰冷的身体,瑟瑟发抖。牙齿也在上下打架,仿佛老鼠在黑暗中磨牙,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德远叔叔他们都披着一件黑色的雨衣,活像个西方的传教士。不过他们还真够细心的,不但带了两件雨衣过来,还带了条gān毛巾和两套gān净的衣服。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忙着帮我们俩换衣服。先是手脚利落地除去我们身上的湿衣服,然后把我们身上的雨水擦gān,并换上新衣服。外面紧接着套上了雨衣,像个活宝似的把我们包了个严严实实。之后,也没来得及换鞋子,他们中间走出两个人来,一人抱起一个,像个破棉被似的把我们塞在腋下,扭头就往外走。

德远叔叔把我送到家,然后跟我爷爷和我父亲他们客套和寒暄了几句就走了。那会儿,爷爷正在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屋子里烟雾弥漫,我被呛得只咳嗽。父亲正在钉家具,其实也就是一把椅子,他以前做过木工,没多久就撒手不gān了。他在跟德远叔叔客套和寒暄了几句之后,接着钉那把椅子。看都没看我一眼,估计那会儿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正借钉椅子来发泄呢。他不停地忙着打线、砍削、凿空,然后刨平,最后再进行修整和安装。地面上落满了卷曲的刨花和一层细碎的木屑。在我上chuáng睡觉了之后,他还在把那把看起来很丑陋的椅子托在面前细细端详了半天。屋内的光线很暗。挂在墙壁上的那盏油灯忽明忽暗地摇曳着。日子久了,那上面的墙壁被熏得一片乌黑。后墙上的那座几乎老掉牙的挂钟正滴滴答答地响着,结果和父亲的敲打声一起,被淹没在窗外那哗哗的雨水中。有些雨水已经从门槛上漫了或溅了进来,地面上cháo湿一片。

我一觉醒来已日上三竿。天已经晴了。刺眼的光线从破旧的百叶窗上照了进来。窗外几乎没有风,树梢好半天才轻微地抖动一次。枯燥的蝉鸣一阵压过一阵,仿佛层层递近的波làng,急得我不停地挖耳朵,耳朵里好像爬满了虫子,痒痒的。我推门出去时发现门已经被锁上,家里人大概都出去了,我只好把腹部收平,硬是从门缝里挤了出去。然后去找狗蛋。走出门就看见狗蛋正蹲在他家的屋檐下拉屎。我捏着鼻子跑出去很远,然后回过头来冲他大吼:狗蛋,你妈的在哪儿不能拉,偏在屋檐下拉啊?臭死了。

我爬到一棵树上去摘桑葚,弄得满手都粘满了桑葚汁。数上的桑葚都红得差不多了,有些已经脱落,地面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引得到处都是虫蚁。我吃饱了就稳稳地坐在树杈上,两条腿秋千似的dàng来dàng去。附近是一口浑浊的池塘,一些鸭子三五成群地在水面上游来游去,不时地扇动一下翅膀,或一头钻进水中寻食吃,屁股朝上,两只鸭爪在空气里瞎折腾,复又浮出水面。狗蛋他妈正蹲在河边的青石板上洗衣服,手里挥舞着棒槌,把铺展在面前的衣服敲打得像片烂泥。狗蛋站在桑葚树的yīn影下眼巴巴地看着我。他说,李渔,摘点桑葚给我吃吧,我用衣服接着。我晓得狗蛋不敢爬树,因为他每次爬了上来就不敢再下去。我说,好的。我摘了桑葚一把把地往下扔,有些落在了他兜在胸口的衣服里,有些雨点似的打在了他的头上和脸上。弄得他不停地眨巴着眼睛,一脸的哭相。

狗蛋他妈正好洗完衣服回来,见他吃得满嘴又红又紫,手上和衣服上都粘满了桑葚汁,气就不打一处来。然后放下盆里的衣服,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根细木棍就要上来打他。他顾不得等我下树,撒腿就跑。他稀里哗啦地在前面跑,他妈就在他屁股后面像个恶láng似的穷追。我站在树上看着他们呵呵地笑。狗蛋被他妈扭着耳朵抓了回来,半死不活的,像个鸭子,再没力气反抗和挣扎。他看着我的时候泪流满面。然后我就看到他被他妈给拖进了家门,门随即被关上。我眼皮刚眨一下,那边就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嚎叫,仿佛过年的时候杀猪似的,支撑了好一会儿。我顿时兴致索然,一个人落落寡欢地走开了。

天已经黑了。我吃过晚饭,伙同狗蛋以及其他一些孩子在一起玩游戏。无论在白天还是在晚上,我们都有玩不完的游戏。游戏似乎成了我们童年时唯一的乐趣所在。在白天,我们玩木头过电和敲雪茄等游戏。每个游戏都会玩上一段时间,觉得腻了,毫无新鲜感了,就换个游戏进行。比如木头过电,我们总会很固定地选择某一片空旷的场地,其实很多游戏都是在那里进行的,场地周围恰好有三五棵杨树、柳树或榆树,有时候甚至会用上其中一棵业已枯死的槐树。三五个人一队,从一棵树跑到另一棵树。当然,要趁其不备,在对方不在意的情况下,出其不意地跑出去,避免被对方抓住,否则就要站在被抓获的地点,不能动弹,等着自己这方的人来救助。比起木头过电,敲雪茄似乎单调了些,两个人就可以进行下去。一个人在圈内,雪茄放在地上,有点像陀螺,一端削得比较尖,木棍敲在上面可以让雪茄弹得很高,在空中飞速旋转,趁着雪茄飞速旋转而没有落地的瞬间,一棍打出去,雪茄就会飞出去很远。每次可以连续敲上三下。另一个九九藏书人再跑出去捡,同样需要三次往回扔的机会,若扔进圈内则赢,停在圈外则输。如此循环不已。到了晚上,倘若有星光或明亮的月光,我们照旧可以玩木头过电,以及大刀砍等游戏,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选择捉迷藏。在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门口的空地上都会有一口很深的地窖,夏天一般都空着,里面异常cháo湿和yīn暗。只有在秋天才会在里面堆满红薯,冬天则堆满萝卜和其他蔬菜,可以一直堆到chūn天。

我们依旧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和狗蛋常常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即一方和另一方,今晚也不例外。他们在规定的时间内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藏起来,然后我们再想方设法去找他们,仿佛工兵排地雷似的,把他们一个个地给搜出来,甚或有点像拔牙。事实上,要想轻而易举地就想把他们全揪出来,这很困难。我们只好也躲在某一个暗处偷窥和倾听周围的任何一点动静。稍有风chuī草动,我们就立马冲上去扑个正着。对付那些藏得更隐蔽些的,我们就连哄带骗,比如说,游戏已经结束了,我们不玩了,回家睡觉了。开始他们还信,全都齐刷刷地跑了出来,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现在再怎么唬他们他们也不信了,这一招已经不灵验了。我们找到最后,就剩下狗蛋一个人了还没露面了。他一声不响的,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我把双手放在嘴上,成喇叭状,然后冲着周围大喊:快出来吧,狗蛋,我们不玩了。他们都已经回家睡觉了。等了半天也不见狗蛋应声。结果我一生气,跺了跺脚,跟他们说,算了,咱们都回去睡觉吧,不然的话,照这样找下去,找到天亮也找不到他。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泡尿憋醒了。迷迷糊糊中走出门去,经过那口地窖的时候听到一阵阵打呼噜的声音,声音明显是从地窖里传出来的。我觉得奇怪,走过去用手把铺散在地窖口的gān草拨开,借着黯淡的光线,看到有人躺在地窖里睡得正香。我对着dòng口大喊了一声:谁在里面的啊?里面的人被吓得立即像是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把头伸了出来,满脸的困倦和惊慌失措。我说,狗蛋,你在这里睡了一夜啊?他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附近的那口池塘,仿佛一只装满了清水的大水碗,积年累月地躺在那里。水面上dàng着三五成群的鸭子,和鸭子的羽毛。池塘的水位并不是很深,但总是脏兮兮的,每次洗过澡上来,浑身的皮肤都要长满了疙瘩,痒上半天。在池塘的一边的岸上,长着一棵歪脖子的柳树,看上去更像是一个驼了背的老人,低矮着身子,在树的弯腰处生出一片黑乎乎的dòng口,dòng口里居住着一群huáng蜂,每天都在那dòng口上爬来爬去,或是在dòng口周围飞来飞去。这群可恶的huáng蜂,一直以来都是我们的攻击对象。我们经常找块软绵绵的泥巴,瞄准了那dòng口,然后用力地掷出去,以此来封住那个dòng口。倘若我们打歪了,dòng口没有被封住,或是泥巴照旧打中了那个dòng口,却没能把dòng口封严实,那么那群huáng蜂便愤怒和惊慌得像群飞机一样,乱嗡嗡的一片,飞得到处都是。我们立即如鸟shòu散。一旦反应慢了,被huáng蜂盯上,便会被蛰得头上和脸上都长满红红的疙瘩,疼痛难忍。不过话又说回来,即使那dòng口今天被封住了,过不了两三天,那dòng口会再次被打开,顶多残留些泥渍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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