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蚂蚁看海的少年_刘童/张悦然主编【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刘童
张悦然主编
关于灯光,或许无非就是那真正自我觉醒时的自我审视的目光,我感觉自己在这舞台上作着种种表演,间或悲切动人,间或热情洋溢,然而我那灵魂,我那不可言说的自我,他不是高高地悬挂在空中,而是缩躲在角落里窥视。
的确,那时的少年心绪,已经再也难以追回。
清晨7点,我居然整点睁开双眼便jīng神焕发,甚至可称之为神清气慡什么的,肚子也觉得很饿,于是就穿着宾馆的劣质薄拖鞋小心地下了楼,去24小时超市买了牛奶来喝。喝罢看了看镜子里头自己上唇胡须上粘的一圈rǔ白色的痕迹,居然忍俊不禁,简直如同美国电视里的“gotmilk?”牛奶广告一般。此时手机在桌子上震动起来,我料想必定又是总编来催稿之类,没看显示就接了:“喂,您好——”我的语气堪称彬彬有礼,有如高级宾馆门童身上笔挺的大衣。
“啊?你怎么这么有礼貌的啦?”来人似乎在掩嘴偷笑。
“唔。你啊?怎么想着给我打电话?”我心下一沉。
“哦,事情是这个样子的——”
“唔。”
“你到底听不听啊?”
“我这不是正在洗耳恭听吗?”
“你现在还在上海吗?”
“对。”
“那……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罢,机票已经订好了。”事实上我并未预定机票。
“哦-这个样子啊-那就算了。”Female挂了电话。
我任由她挂上电话,便是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句。我接着立刻电话宾馆总台,订了明天上午回北京的机票。
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来,我这回注意看了电话号码是陌生的手机号码,接起来居然仍然是Female:“喂,你现在上海吗?”
“唔。”我答说,心想这人怎么回事儿,就好像刚才那电话不是她打的似的。
“……”对方似乎是拿不定主意似的陷于沉默。
“那么,假如方便的话,见个面罢。”我立刻对这句陈述语气的话后悔了。
“……这样啊。”
“至少我这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我补充到,心想,这是一错再错。
“那好罢。”
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后我挂下电话,便一下子颓然倒在chuáng上,呼吸急促,不知道自己该gān什么,突然刚刚还浑身哆嗦的力气不知道去了哪里。摇一摇牛奶盒是空的,再下楼去买了一大瓶矿泉水喝着,我正襟危坐在面对镜子的椅子上,看着自己猛然疲惫下去的面容,心生厌恶。勉qiáng支撑着仿佛是虚脱了的自己起来,穿好皱皱巴巴的衬衫,又脱下来,换了彩色横条的体恤,觉得自己仿佛一个临了上场的小丑,一www.99csw.com下子看身上的哪个部分都不顺眼起来,这种鬼使神差的反应又让我羞愧难耐。
我和Female约在了外滩的陈毅塑像下见面,显得挺傻气,我立在在霓光下宛若一汤水银的江边,心神不宁,不断搓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到几乎丧失了触感,摸索着牛仔裤的袋子掏火机,才发现是早就下了决心戒烟没带在身上。
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一眼就从人群里头挑出Female的身影。她高过170cm,薄衬衫紧贴在身上,显出平坦的胸部来,一边时不时撩拨着在江风里头乱洒的头发,一边还颠起脚来茫然四顾。
我的心仿佛就在瞧见她的一瞬间,被一阵风chuī过了宽阔的马路,穿过了正在黑夜里吞吐着暧昧烟圈的街灯,被悬挂在了远处天空的某个角落,我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它居然喟然不动,如同一枚还吊在树上的硬核桃。
我的意思是说,我打算走了,趁Female还没有发现我。
然而我的皮肤一感觉到她的总是在微微颤抖着的声线穿越空气而来时,那枚核桃的硬壳便一下子崩碎了,露出里面rǔ白色的娇嫩果仁。
“好久没见了……”我用手指划着mug杯的边沿,这个动作很女性化,我承认,并且bào露出试图掩饰内心的企图。
“是的。”她低着头没怎么答理这个起头。
“那么……”我继续说,“大概是两年了罢?”
“有那么久?”
“啊,好像是的。”
“不可思议……”
“什么?”我被一阵窗外的喧闹所惑,没听清楚她的话音,只观察得她恬淡红色的薄嘴唇轻轻粘连了几次。
“不可思议。”
“啊——”我不置可否,接着勉qiáng为了自圆其说地解释到,“从杭州到上海,杭州到北京,北京到上海……”
“我是说……”她说话的吐字方式依旧未变,但凡关键之处总低弱模糊,我总是听不清楚那些中心词汇。
服务生取来了蒸馏咖啡器具,忙乱了一时,那玻璃器皿里头的液体开始沸腾起来,水汽逐渐积聚在玻璃内壁上成了小水珠,再下去那些液体便大滴大滴地流了下去。蒸汽漏些出来,因为屋子里头冷气开得厉害,他们便趴伏在了玻璃窗上久久不肯挥散而去。
水即将沸腾时在银色的锅底形成无数的水泡,开始时水泡是慢慢形成的,随后激烈摇动并逐渐上升,过了一会儿,只看到破碎的水泡,最后仅剩下巨大爬虫叹息般的声音,有一部分水就那么完全消失了,尽管我知道它们必定还是以另外某种形式,转换了能量,存在这世界上。
可我仍然有些伤感莫名。
“骨瓷杯,不容易凉,这杯子还不错。哎-嘉年华好玩儿吗?”我再次这般拙劣地开头到。
“挺好的——”她开始述说起种种游艺事迹来,神态轻松起来,时不时还有些个夸张的动作出来,我也配合着插科打诨,开了几个不咸不淡的玩笑。诚然,话题算是顺利地继续下去了,原先尴尬的气氛也稀薄起来,咖啡喝完了,又让服务员上了玛丽酒。
她笑言道我要罐醉她吗?
我说那是那是,不然一会儿怎么勾引你?你把那种饮料含在嘴里,看看上海外滩的夜色,整个人的骨头里头简直都充满了泡沫。
我又说,你把这张桌子想像成是船,把自己想像成金枪鱼,头顶一杯玛丽酒游啊游的……
她掩着嘴真心诚意地大笑起来,问道那你又是个什么家伙。
我四下望望说,一般人我不告诉的,我是海明威。
接着她居然一下子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巴黎是一场流动的圣节……”
接着我说,得得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她说是啊那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都快忘记了。
接着她突然停止动作和语言,眼睛直直地望向我过来,我仿佛就被在心脏之处扎了深深一刀般,某种剧烈的感觉翻涌上来,像那条上了钩的马林鱼,伤口明明撕裂着,在苦咸的海水里翻滚着,却又压抑着说不出话来。我把新上的杯子里的espresso一饮而尽,浓浓的咖啡味道直令舌头发麻头皮发晕,沉默了一会儿。
欢乐嬉闹的气氛一下子宛若沙漠中的绿洲一样消失不见,抑或这景致本来就只是一相情愿的欺哄。
她问起,“过得怎么样?”
“糟糕,”我说,“越来越糟糕。”
她笑了笑,转换了个话题:“怎么想起找我来了?”
“啊……没地方上网嘛,急活儿。”我解释道。
“呵——”她笑了一笑,脸上已经有些红晕浮上来。
“九九藏书网得得,我知道——”我终于下定决心说到,“以我的性格自然不会只是因为这样事情联系你,即便真是到了十万火急的关头我也自会回避。事实情况是——”
“不用说了——”她扭过头去看窗户外头的灯火。
我也扭过头去,却发见玻璃窗上我的眼睛居然又叠在她的面容上。我叹了口气,脑袋里不可抑制地记起川端康成的《雪国》里的句子,那长长的睫毛令她看上去仿佛半睁着眸子,曾经我便是如此形容Female的,并且那一切过往的记忆对我而言,也都犹如那个在通往温泉雪乡列车上的倒影一般,只在特定的情形下方才出现,而甫一出现,却又不由自主地去回避了。
“《雪国》中的对白。”我说道。
“”她似乎有些醉了,声音有些含糊。
“”我继续。
“”她撇了撇嘴角,接完这句又嘟哝着说困了,便趴在桌子上埋头下去。
我坐在female对面,一杯接一杯喝着柠檬冰水,服务生索性把水壶放在我俩这个台子上。喝到最后,柠檬酸味愈发浓郁,我揭开水壶的盖子,有些歇斯底里地把沤烂了的柠檬倒在咖啡碟上,拿用来搅拌咖啡的小勺勺进嘴里咀嚼起来。酸自然是酸得可以,我用纸巾蒙住脸了一会儿,把纸巾团一团扔进烟灰缸里,接着又叫了一杯长岛冰茶。而我和长岛冰茶的通常关系是,不论当时情况如何,尽管它酒jīng度也不高,但我每每一喝长岛冰茶便开始醉。
于是当晚在那24小时咖啡店剩下的大半个钟头内我就是小口小口地啜着长岛冰茶,安静地看着对面把头埋在臂弯里头不知是真的在酣睡还是在发呆的female,同时我脑袋逐渐开始混乱起来,事物也开始改变其形态,周围走过的人们的脸孔开始如同调色板上的相互渗透的油彩般变幻。心知若是如此下去恐怕真会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便qiáng自支撑起自己去洗手间。我有些摇晃地走过,同我视野所见内的每个家伙展示不明其意的微笑,最后好不容易找到洗手间想推开门,却发觉手臂软绵绵地用不上力气,便用肩膀挤开了门。我把腹部顶在了洗手台的边缘,接起凉水来洗脸,一捧一捧凉水多少让我清醒了点儿,我抬起头来,却顿时僵在了那儿,在那镜子里头,那镜子里头!
Female!
Female,female她赫然平静地站立在我身后,她神情安详,甚至脸上微带着笑容,却通体笼罩在一片浅淡的幽蓝色光亮下,穿着白色长裙,luǒ露出纤弱的胳膊来,双臂自然下垂着。
出现在镜子中的她比现在瘦得多,仿佛就是五年前她的样子,她就像刚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我是说,她的目光里还带着难得的少女的羞涩,把原本朝着我的眸子qiáng扭向它处。她的眼里仿佛迷茫着雾气,眼睛动人魂魄,睫毛浓密如林,犹如一条扑闪着光亮的彩虹在水藻中游动,目光清亮透彻,几乎令我心生惭愧。
我愣在了当场,欲转身过去却觉得身体不受控制,接着我看见她举起胳膊,朝我伸过来,她的身体前倾,缓缓靠在了我的脊背上,感觉冰凉。我闭上眼睛,体味着背后的那片凉意,慢慢泛过我的全身。
突然,那阵安宁的感觉dàng然无存,我一下子感觉脚底发空,没有任何的承托,直直地往下坠落,剧烈的失重感几乎要让我高呼起来。此时身心感到一阵子qiáng烈的烦躁不安,类似于身体里头有什么东西要奋力挣扎出来,肉体和jīng神被向两个方向撕扯着,要分裂成两半的感觉尤为不可自制……
我qiáng睁开眼睛,镜子里头却也只有自己的形象,脸上冒汗,我又洗了把脸,接着似乎发觉有什么异样,克制着某种预感我缓缓抬起头,对着那块涂了水银的玻璃的我,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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