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左肩上的那枚锁骨递给丈夫。骨头和骨头之间有清脆的分离的声音,她立刻感到有劲猛的风钻进身体里,dòng像陡然攒起的漩涡一样搅乱了她的整个身体。她摇摇摆摆地斜靠在冰冷的墙上。
丈夫的眼睛灼灼地盯着那枚亮铮铮的骨头。他动作敏捷地从妻子手里抓住了那枚骨头。他当然没有忘记致谢。他把他迷人的吻印在小白骨jīng的额头上。额头在急剧降温,但是小白骨jīng的脸蛋还是芍药颜色的。丈夫拼命地亲吻她的脸,不断说,啊,亲爱的,我该如何感激你呢。我是多么爱你呀。
小白骨jīng开始盖三条棉被睡觉了。骨头一根一根被抽掉了,她的身体上全都是dòng。怎么才初秋风已经这样凛冽了呢,把她的整个身体chuī得像个风筝一样几乎飞起来了。
丈夫是个乐师,他现在在加工一架竖琴。此前他还做过笛子,箫。竖琴一共有了三十七根小白骨jīng的骨头,比此前那些乐器用得都要多。它外部的框架是锁骨和臂骨这样坚硬一点的,也用到了肋骨那样柔韧性极好的。竖琴是丈夫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作品。他已经用了比他预计得长三倍的时间来雕琢它。很多个夜晚小白骨jīng都躺在chuáng上看着丈夫的背影。丈夫举着明晃晃的刻刀,丈夫捏着亮晶晶的骨头,他不懈的努力已经使那些骨头被打磨得有了象牙的光泽。丈夫用一寸长的小手指甲轻轻滑过竖琴,乐符一颗一颗从空气中升起来,宛如没有重量的水晶一样在三盏炽亮的油灯下夺目照人。水晶们缓缓上升,窗子外面的鸟儿都聚满了。丈夫十分得意地打开窗户,所有的鸟儿都涌了进来。这时候刚好水晶乐符到达天花板,它们纷纷撞碎了。鸟儿们立刻冲上来,每只嘴里都衔起一颗碎水晶,然后迅速散去了。房间重新恢复了平静。丈夫满面红光,他还沉浸在那动人的珠玉之声里。很久之后,他才奔向chuáng这边,抱起柔弱无骨的小白骨jīng,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所剩不多的骨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宝贝,你是最棒的你永远是最棒的。
小白骨jīng的确喜欢这一时刻。她喜欢丈夫那像饱满果实一样红润的脸,喜欢丈夫开窗户的时候嗖嗖的鸟儿和他衣衫相撞的声音,喜欢丈夫像孩童一样跌跌撞撞奔向她的chuáng的步伐,喜欢他像瀑布一样平顺而充满激情的抚摸,当然,她也喜欢碎水晶和鸟儿的声音。很多个夜晚小白骨jīng都感到身体像一架旧钟表一样,以比时光慢去一半的速度缓缓延续下去,容许着整个回廊的风在身体里穿进穿出。她感到他给他买的杜鹃白色裙衫里面灌满了风,像一只帆一样飘扬起来。[上一篇][返回目录][下一篇]
小白骨jīng拆下右肩的锁骨给乐师的时候,她非常难过。因为她失去了全部的两只锁骨。小白骨jīng是多么喜欢她的锁骨啊。它们被她特意地露在白色裙子的外面,骨头的天然光泽从藕荷色的肌肤中浅浅地透出来,乐师定定地看着她,着了魔一样追随着她。那年夏天的故事。
小白骨jīng一边拆这根锁骨一边难过地哭起来。因为这根锁骨被拆走之后,她的脖子上就无法挂住那根银色的项链了。骨头离开身体的那一刻,小白骨jīng听到哗啦一声,项坠携着那根链子掉进她身体里去了,冲着她心脏的方向。它们dàng来dàng去,dàng来dàng去,小白骨jīng的整个身体里溢满了金属的回声。更糟糕的是,项坠是个锋利的菱形,它把她的心脏划得满是伤痕,鲜血淋淋。可是项链是丈夫送的。丈夫无比温柔地给她带上,项坠和她的锁骨轻轻撞击,发出丁丁的声音。丈夫沉醉了,那个秋天。
丈夫见小白骨jīng哭了,连忙说,亲爱的你不要难过啊,你失去了所有的骨头又怎么样呢,我永远爱你啊。宝贝你永远是最棒的。你抬起头来看看我们的成就啊。
丈夫身后是很多件无价之宝的乐器。小白骨jīng觉得它们像大个的家具一样占满了整个房间,它们是来自她身上的吗,它们看起来这样巨大呀。[上一篇][返回目录][下一篇]
竖琴还差三根骨头的时候,小白骨jīng已经患上了忧郁症。她算了又算,等到竖琴完全做好的时候她身上的骨头刚好用完。这个答案她是很满意的,她并不在意她的骨头。虽然现在她已经不能撑起她的脖子了。一天的大多时候她都躺在这张宽阔的大chuáng上。她用丈夫给她买来的木头器械活动,看起来像个笨拙的挂线木偶。可是,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小白骨jīng有可以用整个昼日等待夜晚的到来。等待午夜之后丈夫红彤彤的脸庞,等待脚步和抚摸,等待乐符的天籁。她非常满足。
可是现在小白骨jīng无法不担心她的状况。她本来就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子,现在她失去了几乎所有的骨头,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她真的要像一个风筝一样飘起来了。况且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北风异常凶猛。
她无时无刻不担心她自己飘起来,被风刮走了。她的丈夫拥抱她的时候,她担心那个拥抱不够紧,她从丈夫的双臂之间被风刮走了。她和丈夫做爱的时候,她担心她会从丈夫起伏的身体下面被风抽走。每个夜晚丈夫开窗放进鸟儿来的时候,她都要紧紧地裹好被子,不然风会把她从chuáng上卷走。是的,小白骨jīng现在盖四条被子了,只有沉重的东西时刻压着她她才是安全的。有个夜晚她梦见她和丈夫不分昼日地做爱,丈夫汗津津地身体沉重而牢稳地压在她的身体上。她多么安全和快活。醒来的时候她的脸红了,她告诉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还是死去吧。”小白骨jīng这样和自己商量着。这时候一阵大风来,身体摇摆不定,项坠锋利地切割着刚刚长好的伤口。小白骨jīng想,她要忽然被风刮走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丈夫了。“我甚至连再见都不能给他说一声”。那是多么糟糕的情况啊。
从丈夫拿走倒数第三根骨头的时候,小白骨jīng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
这个时候她又难过得哭了。她现在这样软绵绵的,甚至不能有足够力气把自己撞死,或者爬上很高的地方跳下来摔死。
菱形的项坠对她来说显然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利器,她的心脏结满了痂,它已经钻不进去
了。“不过利器应该是好的”,她心里想。环顾四周,她想到了丈夫的刻刀,可是丈夫从来都带着他的刻刀出门,刻刀从来不离身。那么还有什么利器呢。
小白骨jīng的目光落在丈夫的乐器上。竖琴。竖琴最中间有一根特别尖削的。也许是为了好看,丈夫每加一根骨头都要把这最中间的一根打磨一下。这一根的上面顶了个软绵绵的套子,因为太尖了,丈夫曾经被它划破过手。但是丈夫显然丝毫没有记怨,因为这是最晶莹剔透的一根,丈夫喜欢用手掌缓缓抚过它,脸上有着比抚摸她更加满足的表情。
“我只是借用一下”。小白骨jīng坚持她已经送给丈夫的骨头就是丈夫的了,所以她说是借用一下。她想她死之后丈夫还可以从她的身体里抽出那根骨头,继续插进竖琴里,竖琴还是完好的。
丈夫取走了最后一根骨头。冬天也来了。
丈夫第二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小白骨jīng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她心里想:我只是借用一下,他不会生气吧。
1)他再次回到B城是因为她的脸。他再次想起了她的脸,在他无法翻越的梦境里,她的脸就像一片波光滟涟的湖面,由远及近地dàng了过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脸宛如一块没有皱痕的锦缎手帕一般,闪烁着金丝银丝一样明绰绰的辉光。这像是一条通去无可知的遥远的大路,在他的面前再度展开。他伸出手。
他熟悉那脸上的表情,尽管他一再想忽略或者视而不见。那是向他求助的表情,继而变成一片声声断断的倾诉。梦里开始幽幽地飘下梧桐树开出的紫色花,宛然还是四月的校园,他甚至看到了瘦雏的鸟,像是她曾叠过的纸鹤一样在那张脸的前面一飞而过。
他越发地明白,这张脸已经衍变成一面背景,一面适用于所有梦境的背景。在它的前面,可以是校园,梧桐树,鸟或者其他一切有着那段时光标记的事物。这些都像一出一出的戏,在那张脸的背景下上演,所以注定它们都被打上了哀伤和求救的符号,像总是要横亘到他面前的眼睛,和他四目绝望的对视。
她还是17岁时粉生生的面容,桃花颜色,眼瞳里装着深静的琥珀。她因为太久和他疏离而变得有点生硬,淡淡地说,你是不是应当来看看我了?
她又哀怨地命令道,你要回来,来看看我。
他僵直地站立在那里,好像再次是从前那个因着爱情到来欢喜激动的少年。他因为那一生只来过一次的爱情,流出了眼泪。
2)女孩吉诺是在体育课上发现陌生的男人正在隔着学校操场的霉绿色铁网盯着她看。她侧了侧眼睛,然后继续广播操动作,告诉自己要保持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