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谎言_张悦然【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前世今生之说也从来不单是东方的产物。基督教出现前,西方就一直有相信轮回的传统,像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都是转世论的信徒。甚至早期基督教中也曾有轮回之说,直到公元五五三年,《圣经》学者奥利金受到公开谴责,才开始了迄今近一千五百年的反轮回转世之火。但随着二十世纪宗教教条主义的衰落和多元文化的兴起,转世论已开始在西方回流。

  一九九二年,科波拉在他那部充满鬼火与历史剪影的《惊情四百年》中,借华丽的吸血鬼伯爵一角,坚定不移地散播了一种对转世论的笃信意味。喧嚣与骚动的伦敦闹市街道,背井离乡的德古拉伯爵躲在一隅,小报童正在吆喝因他而起的头条新闻,前一晚随着他的降临,最qiáng烈的风bào被唤至英国,láng人胆大出没,动物园的凶shòu因着诱惑也都挣破围栏,但是他心底却肆nüè着比那海làng还要qiáng烈一万倍的波动。此刻他戴着高高的礼帽,古典的圆形墨镜,盯紧内心不安分的来源——他四百年未见的妻子,原来的伊丽莎白,现在的米娜,并悄悄向她低语,“看我,看我,现在。”

  在电影院里,他颤抖的声音穿过翻滚的时间和蒸腾的历史烟雾向她表白,“我跨过时间的瀚海来寻你。”是世界上最坚贞的爱情誓言,与几个世纪前她为他殉情时留下的片语遥遥呼应,“我的王子死了,没有他生存毫无意义,但愿在天上能够相逢。”不同的是,她辗转流离,早已喝过百转回肠的忘川水,而他怀抱着对她的祭奠,成为不见天日的活死人,众人皆欲杀之的嗜血怪物,如果她见他爬在地上苟且偷生,想必会恸哭失魄。

  不用致幻的颠茄,不用水晶球,连接前世今生的密码和咒语,只需要苍老而令人心碎的爱情。

  这部电影无论看多少遍,却永远都记不得德古拉是怎么死的。也许是不想记住喷出来的血染红他的脖子直到人中,以及金色戏服,衰老和垂死令人飙泪。米娜伏在他的尸体旁,就像四百年前,他出征回来伏在她的尸旁,是种角色对换。令人一直耿耿于怀的是,薇诺娜?瑞得之于德古拉王妃过于小家碧玉。所幸,在这个故事里,前世今生到底没变成只中看不中用的jīng神糖果。

  还有一种现象跟前世今生看起来关联挺紧密的,叫似曾相识,学名写作Déjà Vu。它应该在大多数人的生活里都曾发生过,比如,突然就觉得来过某地,突然就预知到对方将要说出口的话。《黑客帝国》中,尼奥也曾经接连两次看到同一只黑猫在同一地点经过,惊讶地喊了声,Déjà Vu。尽管爱败兴的科学主义者从生理学上找到的解释是,海马体不正常放电,导致大脑将正在发生的事件错误地判断为已经发生过的。但这仍然比被说滥了的缘分显得神气。

  尽管Déjà Vu也没法证实前世的存在,但无法证实不代表不存在,就像人们曾无法接受地球是圆的、就像上帝总无所在又无所不在,如果你看了根据卡尔?萨根原著改编的《超时空接触》也许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其实所有前世的画面都是出现在梦境里面的,而太多的转世传说也好像是一场用情太深的梦,一切都无法被证明。如若人生在世真的是往复循环用不停止,不免从心底里感到疲惫,原来死亡也并非是尽头,这一世遭遇的悲伤到了下一世也不一定能够了结,眼泪是掉不完的,情感会浓缩成一枚心脏里面的记号,醒来时或许会觉得只是huáng粱一梦,而持续不断的压抑与悲哀则就这样,无法散开。

  ◎盲眼丘比特

  文/鲤编辑部

  大概永远都没有人能够理直气壮地站出来解释爱情,就连丘比特或许也是盲目的,并不知道自己she出去的剑,是否真的dòng穿了心脏,还是只是变成了一件挂在圣诞树上的装饰物。

  我们从小被各种故事喂养,以为爱情就是王子战胜恶龙,烧死巫婆,吻醒公主,或者就是社jiāo舞会和往来情书,就是眼泪,欢欣,心脏的缺血疼痛。后来才知道两个人从此幸福地永远生活在一起是一只多么大的谎话,只有被丑陋的现实恶狠狠地伤害过一次,才知道肥皂泡的破碎是如此轻易。就连过去拿来看作恋爱成长手册的奥斯丁小说,也在读懂的那天才突然发现,奥斯丁教会我们的不是jīng致的下午茶和绣花手帕上刺着的名字,而是一把握在自己手上的牌,不同的财富和地位就决定着不同的命运。如若在婚礼上发现所嫁之人并非少时梦想,会不会顿生噩梦惊醒时的悲痛感。

  最后只能默默希望被丘比特扎穿心脏的爱情依然存在,这虽然像是弥天大谎,但还是慰籍心灵。关于《失乐园》里描述的那场凛子与久木的爱情,但愿直到中年时,疲惫的心灵还能够相信。

  词条解释

  王子与公主:

  只有王子才能与公主在一起吗?小矮人们与白雪朝夕相处,用情之深全然不亚于王子,而最终白雪却选择了仅有一面之缘的王子。是因为他英俊,富有、有权有势?我们不得而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幸福:

  在经典童话的世界里,没有疯癫骑士堂吉诃德,没有忧郁王子哈姆雷特,只有最最纯洁的少男少女,以及邪恶却单纯得傻气的反派角色。幸福的男人和女人从来不必为养家糊口而疲于奔命,也不会因性冷感而婚姻不和。

  后来,他们永远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以后是什么,后来有没有婚变、政变、暗杀、亡国,后来有没有变成皱巴巴的老头和老太……诸如此类不再美好的“后来”,就如同某种禁忌,会叫人下意识地回避。

  ◎被偷走的美人鱼(1)

  文/幻

  06年在报纸上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是丹麦政府因不堪忍受游客与肇事者对小美人鱼雕塑的破坏,决定将其从哥本哈根的港口向深海迁移,以达到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效果。据不完全统计,小美人鱼雕塑在1913年完成后,曾数次遭遇肢解。1963年她首次被偷走了头部,人们不得不依照原型安上一个仿制品。1984年她的右臂消失了,事后也进行了替换。此后小美人鱼的脖子上又出现伤痕,险些再次被盗。1998年她的头部被第二次砍下,但后来被找到并重新焊上。此外小美人鱼还遭到各式各样的破坏,尤其是屡屡被泼油漆,有一次更是从头到脚被漆成了粉红色。

  这样算下来,在港口晒着日光浴并bào露在危机之中的小美人鱼已经95岁了,而离安徒生发表《海的女儿》也已过去171年。

  在西方古典题材的画作上,经常可以看到美人鱼原型的身影。她们成群结队从海làng中窜出,把赤luǒ光洁的身躯灵巧地搁在船舷上。画家并没有刻意表现肉欲,但塞壬们却依旧满盈诱惑。这些希腊神话中美艳的水妖只须轻启朱唇便能使水手们迷航。她们致命的歌声同海水一样,有着横扫一切的力量。安徒生对神话作了一次颠覆,为处在邪恶一方的水妖注入了善良又纯粹的灵魂,并夺去了她诱惑的武器,促使这则童话变作彻头彻尾的爱情悲剧。

  然而小美人鱼的故事有一个要命的谎言:一见钟情。最美丽的人鱼轻易地爱上了王子,而王子又轻易地爱上了邻国那“曾经救了他”的公主。好像爱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女孩子不需要刻意表现,男孩子不需要苦苦追求,只剩下小美人鱼的qiáng颜欢笑和王子的念念不忘,以证明这是货真价实的爱情。

  可是王子说,哦我的哑女,如果我再不能遇到那救了我的少女,我就同你结婚。

  多么苍白与无耻的承诺。在爱情的博弈中,我们往往既舍不得现有的,又憧憬着更好的。在用谎言麻醉对方之前,谎言往往先被用来麻痹自己,以博取良知上的一丝安宁。尤其是在现今这利己主义横行的时代,小美人鱼的为爱牺牲多少显得有些傻气,这个理想化,极富人性色彩的角色只能成为某种卫道士的象征。

  尽管大多数童话都讲得煞有其事,但小美人鱼的结局显然是文艺手法上的形而上。在高桥留美子的画笔下,人鱼拥有永恒的生命,她们饲养人类,分而食之夺其美貌。神话故事也告诉我们,这奇妙的生物远远比人类来得长寿,只有少数英雄才能逃过她们诱惑的圈套。人与人鱼,这两种异族之间根本不可能拥有真正持久的爱情:当一方老去或死亡,另一方依旧年轻;人类自私且贪婪,却柔弱又无能。寿命与力量的不对等太过于悬殊,它是一道罅隙,深埋在故事的浮冰下。

  日后迪斯尼将小美人鱼搬上大萤幕时,把结尾改成了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说安徒生的版本还带有爱情寓言的性质,迪斯尼算是把它改成了彻头彻尾的童话。

  香港作家林超荣的《王子爱上美人鱼》,同样是王子被美人鱼救起,一旦将其放到现代背景下重新解构,立马就显现出别样的荒诞与真实。王子终于与人鱼相爱,却苦于无法顺利jiāo合。无奈归无奈,法师还是给出了解决之道:两樽爱ye。红色,美丽的人身和鱼之下体;蓝色,人之欢娱却丑陋的鱼之头颅。一道不可兼得的性爱与爱情之抉择。

  ◎被偷走的美人鱼(2)

  故事的结局是,王子将红色的爱ye洒在了人鱼和自己身上,和美人鱼结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个故事教训我们身边的情侣:既然不能改变对方,唯有改变自己,让下半生可以一起疯狂。”

  岩井俊二的《华莱士人鱼》也写到人和人鱼的jiāo合。他创造出“黏合”的jiāo配方式:“躯gān从肚脐往下的部分被吸收进人鱼少女的下腹。”还有,“满是血的chuáng铺,散落的手和脚。”不能说是做爱,这等惨烈的方式,只能称作jiāo配,如同螳螂,或者黑寡妇。

  抽离了童话的设定,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直面现实的残酷。在经典童话的世界里,没有疯癫骑士堂吉诃德,没有忧郁王子哈姆雷特,它的舞台上只有最最纯洁的少男少女,以及邪恶却单纯得傻气的反派角色。幸福的男人和女人从来不必为养家糊口而疲于奔命,也不会因性冷感而婚姻不和。世俗的生活逐年蚕食掉年少的幻想。我们离天真越来越远,最终变成了一个被曾经的自己所不齿的人。我们以为爱可以持久可以永恒,最终却竟是渐行渐远。

  还是庄子直击问题的核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们太习惯于经典童话所灌输的王子与公主的模式。比如公主深情一吻,青蛙变作王子;王子深情一吻,公主死而复生。很多很多年后,《怪物史瑞克》终于完全颠覆了这一传统。为什么非要变得完美而高高在上,却不能变得粗俗却实实在在呢。阳chūn白雪与下里巴人,哪有什么高下之分,区别不过是各投所好。只要两人真心相爱,纵使变作怪物又能如何。现实中毕竟没有童话里那般jīng致的生活,像史瑞克和奥菲娅这样的绿色怪物,才真正贴近每天忙忙碌碌平平庸庸的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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