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克杀死了镇长胡二,全镇子的居民都可以作证。随后米克在恍惚中供出了阿凡提,拉拉姆和大头也证明他们的确有合作关系,但阿凡提不见了人影,由此可以推测他已经畏罪潜逃。当然这不重要,如果阿凡提出现,镇子边郊的绞刑架可以再绑一次绳子。而现在,绳圈里勒着的是已经死到一半的米克。这时候米克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他决心死不瞑目,这是他惟一能做的,不是为了说明自己的清白,他只是不能接受一点:胡二站立时的身高竟不多不少相当于一只愚蠢的脑袋。至于其他的一切,比如胡二的出现,比如镇上居民的出现,他相信,那都是阿凡提的把戏,他现在一定得意地倒骑着大头的毛驴,赶往下一个由蠢人组成的小镇。
几天后镇子上又闹了一次婚礼,新娘是刚做了寡妇的拉拉姆,新郎则是大头。拉拉姆还是被红嫁衣盖着,大头也穿得煞是气派。行走的队伍前头没有驴子,他们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种叫做马的四条腿的动物,拉一种叫做车的由四只圆环和一块平板组成的jiāo通工具。新任村长胡大坐在那个剽悍的动物背上咧着嘴灿烂地笑,一下子高了许多。而那新婚的一对就坐在那四只绕轴不停转动的圆圈与摇晃的木板上,速度比驴子更快。镇上的人照常跟在了他们身后,欢呼的声音比任何一次闹喜更大。他们很高兴那么快又能吃上免费的大餐,而且他们相信这一次的婚饭会比新娘的第一次婚饭更加丰盛,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拉拉姆的父母同意这场婚事是因为得到了大头作为聘礼的一只奶缸,一只装了八块金牌的奶缸。
大头把拉拉姆娶到了自己的森林里。她坐在树杈中间,屁股下是一块宽大柔软的毛皮座垫。他就跪在她脚下,像对待一个高贵的公主一样捧着她的手亲吻,而她也毫不避让,反而伸出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稀少的头发,眼神里的温柔和爱慕仿佛在对待她的王子情人。同时森林里还有第三个人,那个人被装进一只奶缸埋下了泥土,在他失去空气之前听到了头顶上这对男女的对话:
我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解决么?
有一个,我有一个问题,那一晚那个愚蠢的人究竟在你耳边怎么说的呢?
这可是很有意思呢!你可听好了,他说的是:您可以把鲜红的嫁衣放在chuáng上,这样您的丈夫就不会知道您的放dàng了。
是啊,太有意思了!从此以后这句话可以由我来说,听说又有姑娘要嫁人了。
是的。我想这是他惟一一句真正聪明的话了。
当然。他们总是不带省略符号地说,一说就整整一个段落。
宁静的午后,琴师吸烟时被一缕古怪的烟别住了牙缝。他难受极了。用牙签剔,用清水漱口,用针把棉线引过牙缝,再将棉线拉锯一样地反复推拉,甚至堵住口鼻只用那条牙缝呼吸,都不奏效。他想起自己的古琴。随即双目微闭轻拂一曲。试图用生命中最宝贵的琴声将那缕该死的烟赶走,也失败了。最后,他把琴拆开,将琴弦依次系上自己的牙齿,另一端则系在脚趾上,他用脚趾和牙齿将琴弦绷紧,绷到一个他感觉合适的程度,就开始无中生有地弹奏一支“烟牙曲”。怪烟也许是被与自己有关的乐曲感染,也许是意识到琴弦带动的牙齿的震颤可能危及性命,它轻巧地升上了天。
琴师出门碰到兜售铁制火柴的铁匠妻。他被铁火柴吸引了。他把玩着铁火柴问,这东西能点烟么?女人说如果你用火柴头蘸上硫磺,就可以,我也配硫磺卖。琴师想问这样点着的烟会不会别住牙缝,但没问。他买了火柴和硫磺,随地捡起一块石头,蹭了一下着了。他把烟点着,用刚才那条倒霉的牙缝喷着烟走了。后来,他再没见过铁匠妻,一个把铁火柴配硫磺卖给他的女人。
琴师自己也谱曲子。谱一支曲子要很长时间。这期间他神情恍惚,终日梦呓般地胡言乱语。他被未完成的曲子困扰着,折磨着。他突然很想知道一段段未知的乐曲是在何时何地到达他的心,然后被他用十指拂出,用笔墨记录。最近他把很多jīng力都放在这件事上。一天他碰到一位制秤的老人。他向老人诉说自己的苦恼。老人决定为他制作一杆可以称出他头脑中乐曲重量的秤,结果jīng确到最小的计量单位。老人说,你只需在谱曲之前和之后称一下体重,两个一减就是曲子的重量。琴师不信,老人也不多作解释。一个月后,秤制成,老人为琴师亲自称了两次,果然减出一个相同数值。琴师说怎么能证明这个数值就是曲子的重量?老人请他将心中的曲子由手拂出,再用纸笔记录下来。琴师都一一照做。老人用记录乐谱的纸的重量减去白纸的重量。得出的数值与前两次相同。琴师开始将信将疑。老人又用他拂琴前的重量减去现在身体的重量,得出的还是同一个数值。琴师笑了。他开始满屋子找自己的铁制火柴和配套硫磺。他要给老人点一支烟。
2.守林人的梦境
制秤老人永远都怀念与守林人在一起的时光。那些年他常去守林人那里,喝酒聊女人。守林人一生未娶,他说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女人让他守着,一同分享日月huáng昏。他说人一辈子守一个东西很有意思,就像他守的这片林子。它总是在梦里幻化成其他的陌生事物,比如一把刷子,一块刺猬皮,一小片麦田,甚至有时gān脆就是一丛女人。与这些深夜由林子幻化的梦境相依为命,温暖而诡异。可奇怪的是,他从未梦到过自己。一个个没有自己存在的梦境夜夜在他的体内产生,翻腾,咆哮,也只有黎明时分,这些事物才像一个个唱完自己份内戏词的戏子纷纷准备退场,他才会感受到一缕由告别而生的哀婉柔情。一天夜里他谋划着把自己带进体内幽远的梦境。他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入睡。他在自己的体内醒来的时候,他在自己体内的梦境醒来的时候,他在与现实一模一样的林间小屋醒来的时候,他知道这就是他梦见的自己。他要gān预自己的梦境。他准备改变梦境中的一些东西。他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映出的是他和一片林子混淆的影像。确切地说,那影像既不是他,也不是林子,而是两者经过杂糅(并非重叠)的结果。“就像一个庞大而轻飘的怪物。”他对自己说,“看上去,那分明就是我,可那个‘我’的成份少得可怜。我被一片林子消解了。就像一粒盐消解在一池湖水里。”在他改变梦境之前,梦境已经提前将他改变了。或者是,梦境仅仅向他展示了多年来他不曾意识到的真相。他用拳头砸碎镜子,碎镜片以一片片落叶的姿态旋转翻跌着落地,玻璃残渣则像尘埃一样开始在空气中浮游。他知道屋内的一切一旦被gān涉,就会像个表现欲极qiáng的魔术师一样向他展示各自的非常态。他走向林子。就像一粒盐走向一池湖水。至此,他被盐的意象魇住了。他的身体僵在林中的某个地方,不能动弹。接下来的多半个夜晚,他就那样站着,在梦境的林中某处,以一具被虫蛀过的空壳一样站着,不能动弹也不能呼吸。一两只灰雀在他肩膀上停一下马上又飞走。他听到自己松脆的皮肤碎掉的声音。听到风从皮肤裂纹涌入体内的呜呜声和在空无一物的体内无头苍蝇一样寻找出口时与皮肤剧烈磨擦的哧啦哧啦声,像一个绝望的农夫没命地磨一把锨。守林人被死神永远地困在自己的梦境了。制秤老人在梦境的边缘如何向他呼喊都无济于事。他无奈地走开了。
守林人有一天会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梦中度过了太长的年月,已经白发苍苍。醒来仅仅是为了与死神第二次相会。他还记起曾有个长腿的年轻人闯入。噼噼啪啪地拍打了两块石头一整天。仿佛在与(年轻人)自己体内的全部骨头做最后的道别。因为第二天年轻人在他梦中醒来后,骨头尽失,只留一堆毫无支撑的肉。他举着燃烧的枯枝巫师一样将他从梦境赶出。
3.调酒师,灰胡子
喜欢盯着某个东西看,一看就是三五个小时的调酒师就职于一间破败的小酒馆。三五天都未必会有人光顾的小酒馆。他无所事事的时间与监狱的囚犯一样多。他把酒调来调去调去调来,反复地品着调酒这个反复的过程。他像一个长期跋涉于沙漠终又一头扎进深海的水手一样用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汗毛细细体味调一杯液体的乐趣。兴奋的时刻总是稍纵即逝,大部分时间这孤单的人还是与叹息相伴,直到有一天灰胡子酒鬼走进酒馆。说是来喝酒,可在调酒师看来,还不如说他是来把玩他的灰胡子的。他嘴巴一碰到酒杯的边缘,另一只手就不由自主地摸胡子。摸一个东西久了,就会发生变化。他开始无意识地将胡子编成一个个细细的小辫,又将小辫编成稍粗的小辫,直到最后编成一根辫子。一根灰色的粗辫子。辫无可编,他就微醉着离开酒馆。酒让他进入一种编辫子的状态。就像以前,吻让他和跛足的外族女人做爱一样。
4.灰胡子,女人
认识灰胡子之前,外族女人生命中有两样东西最可贵。一样是雨,一样是谷子。雨谷族是一个濒临灭绝的小民族,他们把房屋建在自家的田里,这样照料谷物更方便,求雨效果也将更灵验。求雨时,雨谷族女人luǒ着身体躺在田地,由灰胡子扮演的雨神围着她转来转去,并不时弯腰垂下双臂作出施舍的样子。而每施舍一次,女人就佯装痉挛,抽搐一阵子,接着长长舒一口气,对雨神的施舍表示感谢与赞美。灰胡子扮雨神时,雨谷族女人总要他把胡子遮起来,因为传说中的雨神并没有胡子,更何况是老长的一把。女人给他做了一个套子,她把胡子装进套子,又用带子系在他脑后。这让灰胡子很不舒服。他感觉自己是只什么怪物。女人说,你看多好,还不喜欢,用套子套着,刮风下雨就不用再担心它了。以前一脏你就让我给你洗呀洗呀梳啊梳啊的,现在它再脏也不了了。灰胡子还是不喜欢这套子。他和女人吵了一架,分开了。女人请了别人扮雨神,他则远走他乡,在调酒师的酒馆对面住下,给人看手相为生。
5.木偶艺人,白雪公主
木偶艺人牵扯着他的木偶白雪公主在集市上走。白雪公主比他矮一个肩,皮肤却比他白一个天文数字倍。她是个木偶,却什么都会。用眼角的余光去瞥一个人,用左手的无名指挖右鼻孔,自己为自己抓痒痒,对木偶艺人不满时在他身后扮凶相,她什么都会。集市上一些男子扫过她的胸脯她会脸红。经过女性商店,她会停一下再走。仿佛要买什么却想不起。她甚至久久地暗恋着制作她的木偶艺人。夜夜手yín呼唤他的名字以便能梦到与他云雨。可是,她仍然是个木偶。没人愿意和一个木偶过一辈子,除了木偶艺人。和白雪公主相处久了,他不由自主地也具有了一些木偶的特征。比如,说一件事情总爱用手比划(他以前可从不这样);说着说着就开始抒情,好像他是个诗人;最明显的是,他的言行都比以前慢了一拍。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正一步一步地木偶化。同时他又感觉到白雪公主一天天变得人性化。她的十指越来越灵巧了,她偷偷为他缝补的衣物,针脚之细密令人叹服;她的舌头越来越灵活了,说话比以前流利许多;她甚至不知何时学会了chuī口哨,一口气能chuī一支很长的曲子。空闲时她用口哨自己谱曲,并把悠扬的曲子记录下来,在云淡风清的月夜幽幽地chuī。木偶艺人不止一次被她的曲子打动。她的曲子很奇妙,感觉明明就在嘴边,他要chuī时就无影无踪。一天夜里,他偷走了她的乐谱。他带着乐谱远走他乡。他害怕自己越来越不如自己的作品白雪公主。害怕有一天成为白雪公主的一个木偶。想想吧,那一天已经不远了。娇美动人的白雪公主牵扯着她的主人缓缓踏上木偶剧院的舞台,向黑暗中的观众鞠躬致敬,然后闪进幕后,只留木偶艺人在台前给观众讲述一个个古老的爱情故事。系住他所有关节的线,最终结为十股,有条不紊地操纵于她灵巧的纤纤玉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