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走失在1890_张悦然【完结】(15)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她就像一道彩虹,湿漉漉地在我心角高挂,闪光。有时印记太深楚,更像伤口。流五颜六色的血,用迷乱的色彩蒙骗我,使我暂时遗忘疼痛。



我现在有一个叫赭石的爱人。我有一个爱人的,但是我无法肯定自己是否爱他。

我真是个混乱的人,我对性的恐惧还是迁移到了爱上。

我和我的爱人不能相爱了。

我的爱人是个不大的孩子。他比我还小一点。仍旧喜欢渔夫帽和娃娃脸的冰棍。他仍旧喜欢绘画和写诗。他仍旧觉得世界一片明亮。最糟糕的是他一直都以为我是个孩子。像他的诗歌一样gān净的孩子。

他是个有礼貌的孩子。没有惹哭我的不良记录,也从不打架。安静得像濒临绝迹的树熊。

最重要的是,他从不提性。我们只是亲吻,他的睫毛眨啊眨的,我觉得像在吻一个天使。

这对我这样一个有病的孩子来说弥足珍贵。他不会使我感到疼痛。

我喜欢他,也许仅仅因为他是个孩子。这个处于蒙昧状态的孩子,不会和我来看《情人》,不会和我说一个昨天到今天仍旧有余味的chūn梦。

我们在唱机里放了亲爱的ToriAmos的歌。我们都喜欢的女人。但是男孩子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看不见,ToriAmos在夜的长街上跑,跑到我的心也在跑起来。她的鞋子湿了,泪洗淡了艳色的女孩子的衣服。她是女人了。她在一条大街上长大了。她再也不喜欢艳丽的颜色再也不喜欢男人了。

我和我的偶像一起在跑。我和她一起说我们要gān净起来gān净起来。

这些我的爱人他不会知道。他以为我总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听歌。

可是这只是短暂的安静。等到他长大,他懂得了,他会被他的桃花颜色的梦、被他泛滥的欲望支配。他一定会像我的上任男友一样,对我暗示性地说:做爱一定很美吧。

多么糟糕。我们肯定再也没有办法安静地坐在一起了。

虽然我猜测自己是爱他的,但我仍是会像对上任男友一样地讲:你给我滚蛋。

所以我活在恐慌里。他的长大,对我是一种威胁。

他并不是我的宠物,可是我还是会像小女孩对待宠物一样,在他长大之前将自己对他的爱节流,抛弃他。

抱歉,我的爱人,我的赭石。我想我的一生都不能有婚姻了,当然也不会有孩子。我会一边老去一边抱着我gān净的信仰。我的病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突兀显明起来。我会变得奇怪而不合群。我很老的时候会因为怕孤独而再搬回爸爸妈妈的家。他们会用异样的忧愁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收留我,可是他们不再像喜欢小时候的我一样喜欢我了。

我会老得特别快。

我还是一个处女。

我仍是一个处女。

我总是一个处女。

这是我的未来。我甚至不可能再找回我的朋友果果啦。我们吵翻了。这很必然。我们的吵架有因有果,我们的吵架有根有据,我们的吵架以她这条嚣艳的彩虹在我心里蒸发散失告终。从此雨天不断,天空永不放晴,雨后彩虹无处可挂。

圣经上说真正的爱是无论这个人伤了你还是害了你,你都依然爱。

可是圣经上没有界定爱的方式。我承认我还是爱果果,可是这并不妨碍我一边伤害她一边爱她。行径卑鄙得一如从前的她。



我曾经有着蒙昧的纯澈的性幻想。

我和果果有个桃花般明艳的约定。我们要在同一天,同一时刻迎来我们的第一次。

一起痛会痛得轻一些吧。

我们十二岁认识,做了六年的朋友。我们是双生的花朵。一样的花冠一样的叶jīng。我们当然也应该一起蜕变一起长大。

我们在相隔的房间里,gān净的chuáng,都有爱着的男孩。

我们要好多好多怒放的玫瑰花的花瓣,我们要好多好多玻璃灯的光亮,我们要轻细的音乐,我们要粉红色蕾丝睡衣。

还有还有,我们要小块的白色棉布。我们固执地甚至保守地想要留住那些血。它们会迅速依附在白色棉布上,它们轻唱着我们的蜕变,也或者算作是歌颂。它们很快在棉布上有了自己的姿态——不会改变的花朵的姿态。

那些爱情开出的灼灼桃花。

我惟一有着性幻想的男孩,他不是赭石。

他一直一直和我彬彬有礼地做同学。一直一直,我们和气相处而彼此欣赏。可是我觉得我们离得并不远。我们再迈一步,就会在一起。他是我惟一想过要嫁的男子。

他的牙齿头发都可以用来拍广告,他的脸色红红的像极了我小时候心爱的一个一直插在笔筒里的面人。

我把他指给果果看。

果果说,他不怎么样啊。我说果果你要接受他,因为你最爱的我想要嫁给他。

小小的我,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校服裙子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做夸张的手势,大声叫他的名字。他被我看得一清二楚。我甚至看到他茂密的头发像他的激情一样在阳光下疯长。

这件事情发生过吗,我一直一直这么想。



我和赭石去郊外。我们采新鲜的麦穗。预备回去染上各种颜色,它们会比花朵还好看。

赭石穿工装仔裤,戴宽檐的牛仔式的帽子。

这是我的现在,这是我的爱人。

我失神地看着他在远处采麦子。也许他离我很近,我不确定,我看不清,但我感到他茂密的头发也在阳光下疯长。很好看的头发,灯一样地发光发热。赭石是一盏灯吗。他亮着并且温暖着不是吗。我想大声叫出他的名字。

可是我担心我会叫出另外一个名字。



正是果果,我最亲爱的小朋友,长得像ToriAmos。

她也正像ToriAmos一样,是个充满诱惑的引人入胜的女子。

她小我半年。她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她喝酒抽烟都比我凶。她的笑容比我沧桑。她迅速成熟。她美不胜收。

她是妖惑的彩虹。比彩虹还要蜿蜒。

果果,我不知道你要去的方向。你要一直这样霸道地伸展下去吗?

我深重的疾病开始于她十八岁的生日。她的十八岁生日过得很不同。我照例跑遍整座城市买最漂亮的卡片。买脸庞般大的向日葵。我照例亲亲她,再亲亲她,我说,祝贺你,果果,祝贺你长大成人。

果果看着我,哭了。

我惊讶不已,我一边为她拭泪一边说:是长大成人使你这样难受吗?

她说,小染,你瞧,我十八岁了。我长大了。所以今天我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我曾经做错过一件事。

表情并不夸张。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情很严重。

她说对不起。

我说好了,你讲吧,你是我的妹妹,你做什么错事我都永远爱你。

她笑了一下表示感激。笑容凛冽得像昨天傍晚到达这座城市的西伯利亚冷风。

我和人做过爱了。她是这样说的。隔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哭。

仍旧比我想得要糟。我不知道我惋惜、惊异或者气恼。我想眼前的是我宝贝的妹妹。我们有个桃花般明艳的约定。

桃花可以撕碎,约定不可以打破。

桃花掉进眼睛里。一片两片很多片。

我终于问:几时?

两年以前。她说。

两年,很久了。我应该发现她在这两年里迅速成长。而我还是个蒙昧的孩子。可是我突然很心疼地看着她。我轻轻问:很疼?

很疼。她说。很疼很疼。比你想象中还疼。她说。

我抽搐了一下。我问,那么,是谁呢?

她终于被卡住了。我听见她的身体像机器一样钝重地响。

我感到她的身体内部在尝试着碾碎和消灭那个名字。

那个名字会是个坚硬的利器。

她说出来的是我爱的男孩的名字。我念过很多遍,念得异常婉转动听的两个字。

这个名字是个坚硬的凶器。它斩断了彩虹,撕碎了所有的桃花。

我说,不坏啊,你是我的妹妹,你可以在各个方面替代我。

她摇头。她说,姐姐,我错了。你说他很好,我就想接近他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你喜欢的那样。我好奇我并无恶意。可是我已经有报应了。我很疼很疼。像一个yīn谋。他领我去破旧的旅馆,甚至买好紧急的避孕药给我。

果果樱桃一样透明的小嘴唇仍旧不停地动着,她继续说啊说啊:

还有,还有,没有gān净的白色棉布,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尊重。只有疼痛和污秽不堪的chuáng单。他使我恶心。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有白色棉布,那能使我忘记疼痛,那能使我觉得值得。那能使我坦然。

我在同一时刻哭。我的王子是这样被拉下白马来的。他神勇不再。

没有白色棉布,于是开出扭曲的爱情的花朵。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了对性的恐惧。

我应当可怜我的妹妹。我想把我的恨都浇注在那个牙齿头发都健康,一切都好的男孩身上。可是不行。

我把爱平分在男孩和果果身上。所以我的恨也必将平分。

我搂住了果果,那一刻。可是彩虹化雨,成为乌有啊。

果果,我依然爱你。可是连圣经也没有界定我爱你的方式。我一边伤害你一边爱你。

我和果果争吵不断。直到我们看《情人》,我们必然要分开。



我在一次旅行中认识了赭石。那是我十八岁的冬天。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行。

妈妈送我到机场。我们遇到了赭石。赭石和我在同一所高中,是我的学弟。我们只是隐约知道彼此的名字。妈妈把我托付给他,要他照顾什么都不懂的我。

我们开始在夜晚的机场候机大厅聊天。

我说我比你年长,我不用你照顾。

他笑着点头。他并不相信我。的确,我看来很需要照顾,一直是。

从南方城市到北方城市。开始下雪。我们道别的时候他欠我一盘有他的演讲的磁带。就是这样,他来给我送磁带,然后一次一次,我们总是答应下次带给对方什么,我们总是欠下对方什么。再也没还清。

赭石走进我的生活后,我知道我也许会被暂时拯救。可是我已经深陷于暗光和ToriAmos。以及我的性恐惧。他还是一个小孩。等他发现我的病,他会离开我。或者是我先发现他长大了,我bào跳如雷。我离开他。

可是他不同于我所有的男友。他是个洁白的孩子。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可以听到他的身边有天使拍打翅膀的声音。沙沙沙的。

他定期去一个有大落地窗和草坪的西餐厅。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那里有他喜欢的读书club。那里有大扇的橱窗,里面是各种难得一见的英文版的书籍。他是会员。他们jiāo换图书。

他的家有半圆形的阳台,他在窗帘上钉上五颜六色的纽扣。

他信奉基督可是并不宿命。他总是说,我只是希望我的努力上帝可以看到。

他的信箱里总有好朋友寄来的画展和话剧的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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