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半_毕飞宇【完结】(25)

2019-03-10  作者|标签:毕飞宇



二管家的尸体横在浴室里头。他再也不会对我唠叨了,再也不会有人向我讲述大上海开口闭口、伸手退手里的大学问了。二管家是我在大上海能够说话的惟一的人,他把我弄来,一撒手,什么也不管了。我在这一刻想起了家,想起了我的阿妈和所有的乡村伙伴,我仰起头,天空和星星离我很远,我不知道我的家在什么地方。

小金宝披着那件白裙子一个人从黑暗处走了出来。她站在那盏昏暗的路灯下面,脸上是知天晓地的样,只是敌不住恐惧。小金宝和我隔了四五米远,我们在这样的时刻悄然对视,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这时候宋约翰和郑大个子从前院冲了过来,郑大个子喘着气,手里提了一支德国造盒子枪。宋约翰显得很急,但没有显示出郑大个子的那种心急如焚。郑大个子冲到浴室面前,双手推开浴室的门,大声说: 大哥呢?大哥怎么样? 里头有人说了句什么,随后出现了极短暂的沉默。

宋约翰和小金宝在过廊尽头正作无声打量。小金宝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嘴巴张了几下,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宋约翰只是扶了扶眼镜,他扶眼镜的过程中意义不明地gān咳了一声。夜在他们的对视里。大上海的气味也在他们的对视里。

郑大个子从浴室里返回结束了他们扑朔迷离的沉默状态。一种极重要的东西让郑大个子失之jiāo臂了。郑大个子的焦急显示出对大哥的赤胆忠心。郑大个子对宋约翰挥了挥手,只说了一个字: 走! 他就一同走向后院了。

我的周围又安静了。小金宝掉过头,望着宋约翰和郑大个子的背影,随着脚步的远去,她又回过了头来。小金宝一定从我的脸上看到了吓破胆之后的神情。她走到了我的身边。恐惧和悲痛把我弄麻木了。我的脸上布满了酒迹与血污。小金宝仔细打量了我一眼,用右手的中指擦我脸上的血痕,这个意外的温存被我放大了,内心的麻木随小金宝的指尖一点一点复活了,眼里的泪水顷刻间无声飞涌。我望着小金宝柔和起来的脸,一把抱住了小金宝的腰,我抓住了救命稻草,失声痛哭。小金宝一把推开我,压低了声音厉声说: 别哭! 我抬起头,哭声戛然而止,只是张大了嘴巴,小金宝从右胸襟里抽出一块白手绢,擦过自己的衣服,又在我的脸上补了两把。我依旧张着嘴,喉管里发出极努力的阻隔,不敢哭出声音。 这个院子里还要死人的。 小金宝最后擦了一把,自言自语说。

小金宝把唐府都打量完了和我一同来到了老爷的卧房,门半掩着,一个女佣端了铜盆从里头出来。女佣背对着光,这使她的蹑手蹑脚更像一个幽灵。小金宝轻轻推开门,人已经散去了,只剩下医生和铜算盘。医生正从老爷的胳膊上往外拔针头。医生悄声说: 老爷,不要多说话。 医生收拾箱子时铜算盘走到小金宝面前,堵在了门口。铜算盘轻声说: 小姐,老爷有话要说。 小金宝就进去。铜算盘立即补上一句,说: 是和我有话要说。 小金宝听懂了他的话,讪讪收回脚步,和我一起站在了过廊。上海的夜又一次安静了,除了医生离去的脚步声,四周杳无声息。我背倚一根柱子,身子滑下去,蹲在地上如一只丧家犬。门被关死了,窗前的灯光表明屋里并不安静。小金宝的身影在黑暗中来来回回地晃,这样的晃动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很突然的一声破裂声轰然在卧室里面响起,是铜器,小金宝和我被吓着了,小金宝缩到了我的身边。铜算盘在屋里说: 老爷,不能发脾气,您看血又出来了。 小金宝沉住气,悄悄走到门前,伸出手咚咚敲了两小下,里头没有回应。小金宝收住手,又悄悄退了回来。小金宝站在原处,静了片刻拔腿就走,赌了天大的气。墙角的拐弯处却闪出一条黑影,拦住了她。黑影子说: 回去!谁也不许乱动! 黑影子的说话声不高,但声音里头有山高水深。

回到小洋楼已经是夜间一点。马脸女佣走到我的身边,鼻子在用心地嗅。她一定从我的身上闻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在我的身上四处寻找。马脸女佣最终盯住了我的手。她只看了一眼,身子就背了过去。这时候落地大座钟敲响了午夜一点。钟声响起时小金宝、马脸女佣和我正站成三角形,立在客厅的正中央,钟声响起后我们相互打量了一眼,随后小金宝就上楼了。她的背影疲惫,充满了厌倦与无奈。她走在窄小的楼梯上,每爬动一步臀部便大幅度地扭动一次。马脸女佣望了她一眼,转过身往后院去了。

谁也没有料到小金宝的电话铃会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小金宝和马脸女佣原地站住了。她们彼此看不见,却一同回过头来看我。我jiāo替着看了她们各一眼,兀自回到我的小房间去了。铜算盘来敲门大约在四点钟左右。我的印象里天还没有亮。铜算盘的敲门声秋风一样沁人心脾。我惊魂未定。在这样的夜间敲门声里有一种格外的东西。马脸女佣打开了门。铜算盘走到我的门前,拍了两下,大声叫道: 臭蛋,起来! 我已经起来,拉了几下门,却没有拉开。这时候楼上的灯亮了,我站在门后的黑暗里透过门缝看见小金宝站在了 S 型楼梯的拐角。她穿了一件鲜红的低胸红裙,两只雪白的大Rx房有大半露在外头。小金宝立在那儿,冷冷地问: 什么事? 我透过门缝从第一眼看到小金宝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感觉,小金宝一直就没有睡。她的头发、神态和衣着一起说明了这个问题。小金宝走下楼梯,站在最低一阶的梯子上,再也不离开了。她望着铜算盘,又问了一遍: 什么事? 但这一次说得中气不足了,好像心里有什么隐患。铜算盘却说: 怎么把臭蛋锁上了? 小金宝扔过一把铜钥匙,解释说: 昨晚上他吓着了,回到家我怕他出什么事。 铜算盘却不再问了,既不像相信,又不像不相信。铜算盘把我放出来,对小金宝说: 老爷关照了,你们跟我走。

小金宝神经质地愣了一下。她十分意外地回头看了一眼楼上, 走?这时候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铜算盘的话像算盘珠子一样听得见,看得出, 老爷吩咐了。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我收拾一下。

这就走,小姐。

这是到哪儿?要几天? 小金宝一边走动一边大声说: 要是离开上海可不行,我还要拿点卫生纸,我过两天就要用了……

大事情总要回过头去看,才能弄明白。我那时候就是弄不清楚,老爷gān吗要把小金宝弄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现在当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宝难过,她只不过是一个小诱饵罢了。我甚至怀疑小金宝和宋约翰的那点事,老爷他早就知道了。老爷说不定就是从这件事上发现姓宋的没和他姓唐的穿一条裤子。老爷决定反过来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爷不能在上海动手,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老爷在上海滩立足的本钱来自他的仗义,这样人们要知道是他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话还要退一步,老爷也没法在上海动手。好多年之后我才听说,宋约翰手下一直养着十八个铁杆兄弟,虎头帮里的十八罗汉。有十八罗汉在,老爷想动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爷要端姓宋的,当然要十八罗汉一起端,道场就大了。他要把道场做出去。作为这个道场的开始,小金宝出发了,小金宝和我被两个保镖押住,神神秘秘钻进了老爷布好的道场。

乌篷船驶进小镇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桥和两岸小阁楼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液体一样宁静无语。乌篷船走在两岸小阁楼的倒影之间,蓝幽幽地弄出一路涟漪,阁楼们在水下晃动起来。江南水乡的一切在水里浑然天成。它们与水是天生的一对,被波làngdàng漾开来,婉约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头望着水底的星星,但乌篷船一点一点把夜空搓碎了,星星就拉长了,柳叶鱼那样逃得无影无踪。

乌篷船一连过了三座石桥,我看见了灯光。灯光被方格子窗棂分成豆腐方块。乌篷船在灯光下的石码头靠泊了。安静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它使每个人都不自觉地蹑手蹑脚。小金宝跨上石码头,只两三个石阶就到了石门槛。小金宝的低胸红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让身体烘gān了,和她的表情一样皱巴巴地疲惫。小金宝走进屋,踩着那双rǔ白色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屋内弥漫了一股浓郁的烟熏气味,楼板和墙壁布满黑色烟垢。锡烛台放在灶沿上,远远地照出一张粗重方桌和两条长凳。灶旁边是一只大水缸,一道裂痕从头歪到脚,五六个大铁钉锔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蚂蟥。再有一只大橱柜,剩下来的就是破楼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声。小金宝看完四周用一句咒骂做了最终总结: 鬼窝!

站在门口迎候的是两个男人,一个长腿,一个短脚。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农民装饰。小金宝没力气说话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烛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一只手抚着大腿,一副大小姐派头。小金宝吩咐两个男人说: 给我拿双鞋来。 两个男人没动,长腿阿贵却走到灶前用一只大海碗盛满稀饭,放上几只老咸菜根,端到小金宝面前。他把大拇指从稀饭里抽出来,吮了吮。小金宝厌恶地掉过头,烟瘾和酒瘾一起涌了上来,她平静地命令矮脚阿牛: 给我倒酒。 矮脚说: 现在没酒。 小金宝眼里的严厉在烛光下面透出夏日yīn凉,但小金宝让步了,小金宝说: 我要抽烟。 矮脚几乎和刚才一样回了一句: 现在没烟。 那你们呆在这里gān什么? 小金宝的嗓子说大就大。 看住你! 阿牛不买账地说, 是唐大老爷吩咐的。 小金宝疲惫的脸上如梦初醒,阿牛不识时务地补了一句: 晚饭是我们给你剩下的,明天你们自己料理。 小金宝盯住了烛光,小金宝看烛光时脸上发出了白蜡烛特有的青色光芒。我看见小金宝蛇吐信子那样吐出了三个字: 王!八!蛋!

小金宝站起身。她下面的爆发动作与她起身时的缓慢镇定极不相称。她猛地掀开方桌,黑灯瞎火的同时瓷器的粉碎与木头的撞击声响彻小镇的八百里天空。 滚出去! 小金宝尖声骂道,她的声音在漆黑的夜发出炫目火光。 滚出去你这王八蛋! 小金宝依靠良好的空间直觉迅速摸到了两张长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墙上,咚的一声, 滚! 小金宝随后又咚的一声, 滚!

小金宝的尖叫笼罩了整个小镇。响起了婴儿的惊啼。啼哭从黑处飘来,在我的耳朵里拉出了小镇的寂静的夜空。

阿贵重新点上白蜡烛。重新点亮的白蜡烛照耀出小金宝的绝望神色。烟瘾和酒瘾把她的脸弄得很难看。剧烈的喘息在她的胸前回光返照。阿牛锁好前门后门,用蜡烛在一盏小油灯上过上火。两个人一同走进了堆柴火的小厢房。小金宝站了一会儿,关照我说: 上楼去。 我端着烛台走到楼梯口,用脚试了试,旧木板的咯吱声被江南水乡的小镇之夜放大了,发出千古哀怨。楼上就一张巨大的红木chuáng。又古典又jīng致,雕面对称地向左右铺张,烛光照耀出凉慡结实的红木反光。小金宝跨上chuáng踏板,顺手掀开左侧的一块木盖,露出一只马桶,有红有绿,华贵好看。一只木盆放在马桶边,有两道极好的铜箍。我站在梯口,小金宝用脚踩了踩地板说: 你就睡那儿。 我望望脚下的楼板,无声地点点头。小金宝似乎jīng疲力竭了,倦态马上笼罩了她的面庞。小金宝拽了拽红裙,抬起头。 给我烧水去, 她无jīng打采地说, 我要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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