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弥是很奇怪的女孩,她看似十分简单,说话简单,读书亦简单。但是倘若你把一些复杂的事情说给她,她亦是都懂得。因此后来璟觉得,优弥实在是世界上最难能可贵的一类人,她其实对于那些深沉的事都知晓,却能够不把它们摆出来,不让它们坏了对未来期待的好兴致。所以优弥总是以明媚的笑脸迎人,与人jiāo往。她那端正的生活态度真的令璟羡慕。但是璟后来再想起这些,只能觉得更加难受。当优弥失去了这最可贵的特质,生活像是对她熄灭了灯。永夜,璟总是能想到这样的词,觉得一阵心酸。
大约一个月之后,璟和优弥才jiāo换了彼此从前的故事。优弥三岁的时候母亲病死,她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很本分的工人,收入甚微,腿脚又因公致残。于是优弥在读初中的时候开始自己赚钱养活自己,做冷饮店服务员,蛋糕店的蛋糕师等等。
“我首先会考虑在食品业找工作,因为这样最容易喂饱自己。”她说,并且讲了怎样在面包房偷吃面包而不被抓到。
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生活景况下,优弥亦没有失去对生活好起来的信心。她不喜欢上学,功课亦变得很差,但是她仍旧毫无道理地相信,总有一天,上天会眷顾她,她会忽然拥有很多东西。因着这种坚信,她倒是亦不会觉得焦虑,逃课竟然也心安理得。
少年时代的优弥,若说亦存在饥饿,她的饥饿便在阅读上。她那么地需要书。璟相信,这是因为书里面有太多美好的事情,有太多的奇迹:灰姑娘总是能遇到无所事事的仙女,有求必应地把她从头到脚重新包装,而丢了的水晶鞋子也总能把白马王子乖乖地领到灰姑娘面前;丑小鸭漫不经心地成长亦能成为白天鹅,如果不幸嫁给一只癞蛤蟆,也不必悲伤,说不定第二天就是个王子睡在你身边,告诉你他一直被施了魔法……是它们给了优弥不竭的力量。优弥看书很杂,并非是作为文学来品评,只是单纯喜欢里面的故事,喜欢里面浓烈的感情。优弥常常怀疑,那样浓烈的情感,是否真的存在于现实当中。因她从未有过像样的爱情。她看到丛微的书大概是和璟同年,只不过是一位到她打工的冷饮店来的顾客落下的。她坐在马路沿上看完了丛微的书。丛微是这样独立又爱得不卑不亢,她多么值得男子来爱。优弥被丛微书中的感情感动得不行,从此她便成了优弥的偶像。在优弥心中,丛微完美得简直像是女神。她是高贵的,博学的,矜持的,开朗的,忧伤的,善良的,聪颖的……她几乎具备了所有女子应当具备的优点和美德。
优弥常常做着遥远的梦,梦见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了像丛微一样的女子。可是现实中优弥是个没有任何出众地方的矮小姑娘。她把自己比做简爱。她有过的所有的感情都是不为人知的暗恋,她总是觉得还不到说的时机,于是一次次错过了。可是她却也从不气馁,并且坚信她的王子正一跃身跳上白马,向她飞驰过来。
“让我们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吧,昨天的生活就像一盆用脏了的洗脸水一样,顺手就泼掉了。”这是优弥的名言。
轮到璟说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她却失语了。我写给你吧,璟说。
于是璟终于又重新拾起了笔。这是大约隔了三个月之后她再一次拿起笔。璟去学校旁边的文具店给自己买了个像样的厚皮本子。整个晚上她都在写,居然连一直坚持的跑步都放弃了。璟感到自己停不下来了,就好像飞机一点一点起飞的感觉。而在飞行途中根本不可能停下来。不过那的确也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好像一头钻进了一片温暖的水域,情不自禁就会摆起手臂,游弋起来。是的,那仿佛是她的一种本能。璟伏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夜晚。优弥几次醒来看到她仍在写,都迷迷糊糊地喊她去睡。等到她早晨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璟仍旧坐在桌子前面。本子已经不知道翻过去多少页。
“天哪,你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要说呀!”优弥惊叹道。璟把本子jiāo到优弥的手中,忽然感到整个人被抽空了,有种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的感觉。
璟太需要睡眠。她沉沉地倒在chuáng上。这一次就好像第一次她在紫色日记本上写字时那样,在这样激烈的宣泄之后,璟睡得十分安稳。没有噩梦来袭,她甚至还梦到了美好的事——她梦见那一次陆叔叔在院子的花圃里给草莓浇水。璟就站在他的身后,离他那么近,看见他弓下的身子,看见他细细的手指握着长嘴的喷壶。璟走过去,从后面碰碰他的背。突突,她像是在敲他心的大门。他就回过头来,回过头来的时候还有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琴弦波动的声音。铮铮作响。
他为她开门,邀请她进入。
璟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优弥就坐在她的chuáng边,眼睛红红的。
“这些都是真的吗?你写得很好。我都要妒忌了。”她酸酸地说。这是优弥惟一一次提到妒忌,对璟的妒忌。
优弥告诉璟,大概从第一次读丛微的书开始,有了那么一个年轻美好的榜样,她便不止一次地想要写作。但她自知是没有天赋的,只有常常祈祷奇迹出现。她和璟的相遇,令她觉得,事实上这便是她等来的奇迹。上帝要给她这样的荣耀,可她的资质实在太差,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便把这个存在潜质的姑娘送到优弥身边,让优弥协助她,最后把她送上成功之巅。璟非常奇怪,纵然在她最糟糕的时候,优弥亦是如此笃定地相信璟一定会好起来,并且成长为一个大人物。起先璟觉得这是优弥一种泛泛的愿望,就像她也总是盼着奇迹降临在自己身上那样。然而后来璟才发现,并非如此,优弥对她成功的期待是如此qiáng烈,并且那对于优弥,亦是如自己成功一般重要。
“我会在你的身边陪着你,一步步看你走向成功。放心,我不会离开,要离开也要等到你成功之后。”这是优弥在十七岁的时候说给璟的承诺。
人的一生,能够说出多少承诺又接纳多少承诺呢?璟后来懂得,这进进出出的承诺,就像一场没jīng打采的网球赛,人们都很不用心,有那么多的球打飞了,没有按照原定的方向飞去。只有优弥,只有她,她是如此兢兢业业的球员,她一定要璟接住这颗球,这枚她用诺言制成的实心球从优弥十七岁的时候发出去,从此她的一生都改变了。
从那时起,优弥就开始全面帮助璟“变得更好”。首先,她决定帮璟治好bào食的病。她开始二十四小时看着璟,不让璟有机会抓住大把的食物。她按时给璟水果以及每天必需的食物。可是璟在bào食发作的时候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坐立不安,不停地抓自己的头发,啪啪地打落在写字桌上的飞虫。终于坐不住了,刷地站起来,冲出门去。优弥一定会跟上来,一把抓住她,死命地拉着她去西北角的树林。那里已经成为她们每次解决问题的地方。优弥要把璟抓过去,守着她,对她说话,或者抱着她,搂住她,不断地安慰她,才能帮她挨过。每次璟都会闹得很凶,和平时那个沉默矜持的她判若两人。她们必须去那个树林,那里没有人,没有人会看到如此láng狈的璟,只有优弥,只有她,用永远带着期望的声音呵斥璟或抚慰璟。
一个月之后,璟瘦了十斤。她们都很开心,优弥奖励给她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巧克力。
然而璟很快感到体力不支。大量的运动和不足的饮食让她最终还是撑不住了。有一天和优弥跑步的时候,优弥跑在前面,忽然听到后面扑通一声,转过身去,璟已经倒在了地上。
低血糖。璟被送进医务室挂点滴。睁开眼睛的时候优弥在身边抽泣。她看璟醒了,就抓过璟的手,把一块包着淡绿色糖纸的水果糖塞到璟的手心里:
“吃吧。”优弥说。
小卓仍旧每周来看璟。陆逸寒也来过,可是璟却躲了起来,不肯见他。璟要让自己好起来,再光艳夺目地去见他,在此之前,璟一定不让他看到自己。那次他和小卓一起来。璟在三楼的窗户里看到了他开到楼下的车。她看到他走了出来。他穿着灰色长风衣,敞开的前襟、下摆在大风里舞得这样好看。他手里也拿着大盒子的礼物,蛋糕、糖果和书籍。他和小卓并排着向璟住的楼房走过来。璟觉得他好像很疲倦,眼睛里带着一点灰蒙蒙的yīn影。她一直这样看着他,满含热泪。直到他消失在楼dòng中——她知道不多时他就会扣响她的门。璟才大
声叫优弥:
“快把我藏起来,快把我藏起来!”
优弥看见眼前这女孩满脸是泪,却还带着挥之不去的对那个男人的眷恋。
璟终是没有见陆逸寒。看着他来,又站在窗户前面默默地看着他离开。她失落地趴在窗台上,忽然感到生活的无望。她的“好起来”看起来还那么遥远,所以仍要太久的分别和隔绝。
璟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些哀绝的话。优弥总是喜欢抢着璟的本子看。她是惟一的读者。而她亦是最好的读者,因为优弥读得是这样投入。她亦像感动于丛微的爱情故事一样,感动于璟的爱情故事。感动于璟对她的陆叔叔的感情。但是璟从来没有告诉优弥,丛微书中的男主角和她故事中的男子,其实是同一个人……
“你肯定会成为一个作家。嗯,肯定会的。”优弥有时看着璟的日记本,便会冒出这样一句。她的表情十分认真,不似玩笑。她说完,便看看璟,探过头来,笑嘻嘻地问:“想当作家吧,你?”
“嗯,像丛微一样的作家。”璟重重地点点头。虽然是遥远的梦,可仍是如此希求。她想起从前的紫色日记本,小卓握着它,说一定会印成一本书。那对于她是多么大的诱惑。
后来璟不断地写着长长短短悲悲喜喜的故事。有关鱼,有关猫,有关彩虹和珊瑚礁……也有爱情,像是清冷冷的水草一样缠人却又难以紧握。璟的一篇有关爸爸和小面人的故事竟然被投去了一份著名的报纸。璟想,一定是优弥gān的,优弥却矢口否认。璟一直对于这些从她的笔下源源不断流出来的字格外珍惜,却不知道应当怎样安置它们——璟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它们真的好:是让它们永远像寂寞的标本一样夹在她的本子里面,还是把它们送到很多很多人的眼前,让人品评?所以她一直处于犹豫和怀疑中,它们是不是好,会不会有人喜欢这些心绪紊乱的字。那篇写爸爸和小面人的故事登在报纸上之后居然引起了轰动,同班的同学惊异地发现,这个胖胖的看上去总是很沉闷的女生居然还会写文章,并且文字柔美忧伤。消息扩散,甚至还有其他班级的同学专门跑到璟的班级门口,一定要看看那篇文字的作者。可是璟想,他们一定很失望,因为她和她的文字一点也不像,它们是纤敏而清澈的,可是此时的她,仍旧是个穿着素色宽松大T恤梳简单的马尾的胖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