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逃避_张悦然【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悦然

  漫无边际的等待之中,有人递过来一张Boatman’s Call。里面一首“Little Empty Boat”,那歌词,好像就是为我所写:

  你在一个派对上发现了我

  你觉得我明白一些什么

  你附在身旁摆弄我

  两手各执一杯

  我尊重你的信念,姑娘

  心想你可以作为一位朋友

  但我已经出生过一次

  就不想再出生第二次了

  你的见识让人印象深刻

  你的论点很不错

  但我是死而复生,宝贝

  你不过站在我的脚下而已

  可我的小船儿已经空了

  它不再航行

  我的浆已经断了

  它不再划动,划动,划动

  ……

  已不在现场(2)

  3.

  为着这样的音乐,我上路了,并形容那种状态是“从boat里游出去”,没错,布鲁斯+后朋克的boat。能看见前方黑暗和陷阱在招手。接下去,几乎听了一整年的NC,除了Boatman’s Call,还有Murder Ballads,期间确实稀里糊涂地恋爱了,第一个男朋友就是把NC带给我的那个家伙,一名吉他手,白皙,沉默,yīn郁。我和他说:如果我来做乐队的话,名字要叫做“逃离现场”。他笑着问:为什么?

  因为谋杀呀,发生了一场或很多场谋杀,我回答。Murder Ballads是一张刻画谋杀的唱片,每一首歌,都血淋淋,有一种奇怪的蛊惑的无可名状的美丽在里头。没有人能抵御这美丽,听过的人,都会颠倒,辨不清是非黑白。

  爱情亦是如此,抗拒不了,但进入就是幻灭。后来,我们分手,我继续爱上另一个吉他手。

  有人只爱陌生人,而我,只爱吉他手。

  4.

  在NC的早期履历里清晰地写着:他抽很多LSD,学名麦角二乙酰胺的那种东西,抽high了就画色情画,搞摇滚乐。在二流的画家和一流的歌手两种身份之间,想都不用想就应该选择后者。1980年,他从家乡墨尔本出逃,驻进了全世界的音乐重镇——伦敦,只在那儿玩了3年,被查出携带毒品,继续逃到了西柏林。西柏林时期,他变得充满了攻击性,成为让媒体最最头疼的艺人。

  但这座艺术之都给他的经历却是浓墨重彩:Wim Wenders电影《柏林苍穹下》启用了Nick Cave & Bad Seeds乐队的“From Her To Eternity”;NC本人参与了实验电影Dandy的演出,担任主角之一;他出版了歌词集,也就是诗集,同时收入有一些散文和犯罪故事的《King Ink》;很快,他还开始正儿八经写小说了,标题来自《圣经》,And The Ass Saw The Angel,里面描述一个白痴罪犯被一个私刑狂人追杀的故事,1989年6月问世。

  他对于bào力题材的迷恋,一直延续到2003年的电影剧本《关键协议》还清晰得不可动摇。

  5.

  插播关于三个女人的背景知识。

  作为早期音乐伙伴和缪斯女神的Anita Lane,他把她的名字刺在了手臂上。

  巴西女子、艺术指导Viviane Carneiro,为他生下了改变其人生态度的儿子Luke。

  但,只有尤物级别的黑发模特儿Susie Bick留了下来,成为他厮守至今的妻子。

  结论:你不能太早遇见NC那样的男人,否则他总有理由离开的。

  而你将学着承受和成长。

  已不在现场(3)

  6.

  “The Weeping Song”是一首难得的温暖之作——

  去吧孩子,去水边

  看见女人在那儿哭泣

  然后去山上

  男人,也在那儿哭泣

  神父,为何所有的女人都在哭泣?

  她们为了她们的男人而哭

  为何所有的女人都在哭泣

  他们为了回应女人而哭

  ……

  这是一首哭泣之歌

  一首为了哭泣而唱的歌

  噢神父告诉我,你在哭吗?

  你的脸看起来湿湿的

  噢我感到抱歉,神父

  从未想过会伤你如此深

  在歌里,他唱遍各种各样的邪恶和苦难。唱着唱着,如此这般便老去了。

  老去的NC是否更迷人呢?不,我一点儿不确定。他也许虚伪了,也许麻木。

  7.

  Nocturama被我翻译作“夜魅”,noctu表明和夜晚唱歌有关,rama本来是罗摩,印度教里一位勇敢的神。两下一拼凑,总归是没有太阳的光景下超脱凡尘的生物,发出一点声音来。这张2003年推出的专辑封皮上印了主唱昏暗的侧面,已经不年轻,有点浮肿。或许不算他多么成功的一张作品,但你也不用指望还有更打动心弦的声音了。而令我感动至极的是,在这里面,真正的厌倦开始出现,从他啸叫的钢琴里竟然听不出多少昨日的戾气。

  随时间远离20岁的我,也开始和NC一样厌倦起来。厌倦痛苦。因为,该收集的痛苦渐渐收集得差不多。

  8.

  NC生命里有两个重要的Harvey:一个是可以回溯到Caulfield中学时代就一起同抽LSD的Mick Harvey,陪同他经历了从Boys Next Door到Birthday Party到Bad Seeds的每个阶段,和他永远在不停地分分合合;一个是P. J. Harvey,一起合唱了一首“Henry Lee”,合演了一段昙花一现的恋情,之后和他便不再有jiāo集。

  另一个重要的名字是Leonard Cohen,NC曾于访谈中说自己在非常年轻的年岁里,就被LC的Songs of Love and Hate专辑给击中了,那里面透露出的悲伤和压抑,像一道灵感之源,支撑了他长期的音乐创作。这两个男人最相似的一点在于:他们都经常试图唱歌给上帝听。特别是在明白爱情和毒品都不能作为信仰之后,他们就会选择逃回上帝那里,就像NC在“God Is In This House”中唱到的那样——

  在夜的安全庇护之下

  我们全都安静得如同小鼠

  因为无需言语

  上帝就在这所房子里

  我相信有了上帝之后会好一点。过往对生活的误解,可以通过祈祷来缓慢地接近消弭,但不安的人们,却也无法预知下回犯错会是什么时候。

  9.

  2009年,再一次听到了NC的消息:在小说The Death of Bunny Muron的开篇,他找了只兔子,说出一句“我该死”。

  最慢的是追忆(1)

  这样的感觉,一生只有一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以后再看她,也不会是头一回那样。

  1.

  “我是再也睡不好了”夏冰冰心想,一边吃力地提起灶头上的水壶,往水瓶里灌开水。她站得有些吃力,腿不住发软。瓶口涌出的热气将她的拇指薰得像只剥皮老鼠,粉粉红。水壶还是从老家带出来的,十多年了,上海话还叫“铜雕”,听起来很适合,huáng哈哈的。沟沟缝缝里都挤满了黑huáng的老裉,沿口最外一层,还有被钢丝绒划过的,不均匀的刮痕。夏冰冰最讨厌这个声音了,钢丝绒摩擦铜雕,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动作,头皮就过电一般“刺啦啦”的麻。对着灶头的,是周叔家陈年的纱窗,密布着黑huáng的污淖,夏冰冰的视线本能地避开了这些煞风景的脏东西,她调转了身体,给周叔的茶杯里灌好人参茶,随后又往面盆里兑了洗脸水。

  天怎么突然就热成这样了,不舍昼夜。夏冰冰相信,他们中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睡得踏实,虽然夜里大家都没有起身。就这么固执地、小心地硬挺着。吊扇嘎吱嘎吱地轮转,它毫不用情,却仍然甩不掉痴缠的尘埃。天很早就开始蒙亮,而对夏冰冰来说,每日凝视太阳升起的时候,是最绝望不过的。那种新鲜的、蓬勃的失意较之夜里的孤独更令人心阻塞不已。她很想习惯这一切,以至于不必要事事都过问情感,可惜她仅仅与之产生了知根知底的、体己的相熟而已,而从未断绝过挣脱这一切的念头。

  即使在大热天,夏冰冰仍然欢喜用热水洗脸。埋在热腾腾的蒸汽中,伴随着温度而艰难呼吸。尽管一点难过的事情都没有,仍然会莫名其妙地眼睛一湿。

  周雷这会儿已经不住在家里了。

  第一个离开的人总是容易些,他是他们四个人中最早退出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走了以后,夏冰冰反倒是有点舒服,虽然她之前也想过不要他走的。周叔在他离开以后就把沙发卖了,这沙发本就是他多管闲事被撬边模子花牢兜回来的。为此他还和冰冰妈吵了一架。其实罪过的倒不是他,他不过是坏了分没公摊成,倒是周雷,莫名其妙在这破沙发上,一睡就是7、8年。家里实在是太小了。小到谁倒了霉都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倒因此坦坦dàngdàng,没有了私隐。

  不过周雷走了以后,夏冰冰自然而然马虎了起来。她也不那么在意周叔总是念啊念啊“汰只碗哦哟还要两块揩布,侬当阿拉是啥登样人家啦。”话虽还是这么说,周雷腾出了地方之后,周叔的心境也开阔了许多,偶尔还会对她开点下作的玩笑,好过原本愁眉苦脸的娘。反正夏冰冰的性子他自信是捏得牢的,他并不存心压她,他不过是盘算着她还能到她爹那里再去捞点什么好处来。关于这点,母亲是一致意见。十多年不见,她早就不会为个旧人肉痛了,虽然她也顾不及为夏冰冰肉痛。但周雷跑脱,不要太合她意哦。夏冰冰是很久没看她这么喜滋滋了。

  夏冰冰最最欢喜看到周叔被人家花牢骗进之后回来的样子了,话说他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学会演戏,连装都装不像。眼神么定泱泱,问他句什么,立马就狠三狠四地跳起来,但又夹杂着发狠的媚劲。夏冰冰知道,她娘是吃这套的,虽然看起来很好笑。周雷也受不了他那套娘娘腔的气焰,懒得同他理论,这大约就是所谓冤家。你同冤家是说不清道理的,就算内心排演好几百遍振振有词的说辞,一见面还是一贴药。套用冰冰妈的话,他就是“无赖呸”,你又能对他怎样,他动不动就啪嚓一跪,鼻涕眼泪。你看不下去,他还觉得是自己赢了,靠的是噱头、是腔调。

  周叔起来以后,牙都没刷,就油光光地挤到灶头间,抿了口夏冰冰泡好的茶,咪咪笑说:“哟,冰冰啊,昨天困得好伐,热来,哦?”夏冰冰寒丝丝地gān笑:“阿叔,早饭吃啥?”

  “我想吃咸饼。两只好了,咸浆。”

  “姆妈呢?”

  “咦?怪了,我又有点想吃甜的。那么就买甜饼吧。甜浆。”

  “姆妈呢?”

  “帮伊买只咸的好了,待会好一道吃吃。”

  最慢的是追忆(2)

  2.

  夏母每天都起得晚,但起来之后还是能gān的,她只是没有早起的习惯,因为睡眠不好。因而,清晨,倒是真正属于夏冰冰的。每天出去买早饭,她都会故意晃远一点,她希望她回去的时候,家里的两个人至少都穿戴齐整了。夜晚的湿热常令夏冰冰觉得难熬,只是她并不孤独,因为躺在她附近的两人同样难熬。他们都在默默等待着彼此睡着,心照不宣,彼此侦查着各自的动向,直至任何细小的声响,都听来挠人。当然,有些欲望,仅仅靠听是听不清楚的。每到此时,夏冰冰都很想要搬出去住,和周雷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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